關于象征和象征主義,魯迅在創作理論和創作經驗中談得很少。但受其喜愛的俄國及東歐國家一些作家的影響,魯迅的小說創作還是“拿來”了象征主義的技巧。“他對安德列夫感興趣,而后者曾寄情于象征主義。至于對果戈理、顯克微支和索申克的興趣,則是他們都利用不同的方法來表達其象征意味。”所以,魯迅的許多小說都顯示出鮮明的象征意味。
魯迅小說中象征意蘊的構成方式大致有三種:第一,設置意象。那就是在作品中樹立一個核心意象,作為體現藝術主旨的凝聚點。無論敘事(情節形態)還是抒情(心理形態)都緊緊圍繞這個凝聚點,成輻輳狀,擴大其負荷,深化其內含,給作品帶來象征色彩和意蘊。典型的有“吃人”、“藥”、“長明燈”等。如《藥》,“藥”既是小說的題目,又是小說中的核心意象。作品共四部分:取藥、吃藥、談藥、結局。全篇即圍繞“藥”這個核心意象而展開。在第一、二部分,藥還只是取其自然屬性,華老栓買藥、華小栓吃藥,華家對人血饅頭治病充滿了希望。到第三部分,康大叔和茶客們的議論點明藥蘸的是為民眾而犧牲的革命志士的鮮血,藥便染上了鮮明的政治色彩和思想色彩,并在治病與犧牲、麻木與覺悟的尖銳對立和交纏之中,顯現出十分復雜而又沉重的含義。到了結尾,華小栓命歸黃泉,與夏瑜同葬在一個墳場,被吃血的和吃血的走到了同一個終點:死亡。藥的含義就發生了本質性的突變。“藥”的象征意義至少有三層:革命志士以鮮血去醫治社會的藥性,民眾卻以他的血去醫治嗣子的痼疾,作為革命啟蒙思想家的魯迅則用這個可悲的故事來醫治人們麻木不仁的精神。
第二,構思涂著象征色彩的人物和情節。如《狂人日記》,首先從人物看,作品中的許多人物都有象征的意義,最突出的就是狂人。狂人雖患有迫害狂,但他能從歷史的“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的仁義道德中隱含的是兩個字“吃人”;他發現“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自己也曾加入到“吃人”者的行列;他反思“從來如此便對么?”;并發出“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和“救救孩子”的呼聲……作品通過狂人這個象征性形象,傳達了一種思想,一種覺悟,一種反封建的力量,或是一代覺醒了的知識分子對歷史和社會的認識。對于狂人的象征意義,我們同樣要從作品“字縫”中看出來,這就是象征的審美效果。再從情節看,圍繞“吃人”這個核心意象和“狂人”這個象征形象,作品中的許多細節、事件也都具有象征的意蘊。小說第二節,寫狂人二十年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不高興、趙貴翁不平、路人也作對,小孩子都盯著怪眼睛。狂人的舉動象征他對封建歷史和封建傳統的反叛精神,而趙貴翁等人的反應,則象征了他們對封建意識的維護及封建意識毒害的層度之深,范圍之廣。
第三,渲染充滿象征意味的背景和氛圍。如《狂人日記》中寫了許許多多的眼睛:趙貴翁的眼、狗的眼、路人的眼、女人的眼、孩子們的眼、醫生的眼、死魚的眼、佃戶們的眼、大哥的眼等等,交織網羅,寒氣逼人,共同形成了一個令人恐怖的象征背景,暗示著“吃人”的社會集體性強,暗示著無處不在的充滿殺機的傳統習慣勢力。這方面典型的例子不得不提《藥》的結尾——這個著名的充滿象征意味的場面:寒冷的清明,悲傷的老婦人,直立的枯草,發抖的聲音,鐵鑄般的站立,大叫飛走的烏鴉……籠罩著一股濃郁的陰冷、傷感、絕望的氛圍。其間雖說有花環——魯迅先生為“刪削些黑暗,裝點些歡容”而平添的曲筆,它固然是革命的象征,希望的象征,但如果就認為整個結尾都是革命的象征,甚至“烏鴉”也是“革命”的象征,“表現革命的戰斗呼號”未免也太概念化、夸大化了。聯系魯迅對自己思想、創作的闡述,聯系魯迅對當時社會的認識及其小說一貫的主題、基調,這個結尾應是魯迅思想“苦悶”的象征、“絕望”的象征。一種是希望的象征(花環),一種是“絕望”的象征(烏鴉等),表面看來兩者不協調,但正是這種不協調才真切地反映了魯迅希望與絕望相互糾纏,相互否定的思想、藝術的特質。
魯迅曾稱贊安德列夫的小說“調和象征主義和寫實主義”,“雖有象征的氣息,而仍然不失其現實性”。用這個觀點來解讀魯迅小說中的象征同樣適合。魯迅的許多小說雖有濃郁的象征色彩和意蘊,但小說的環境、情節、人物的行為,心理等則都是寫實的。這和西方象征主義的怪誕、變形、晦澀有著明顯的不同。在魯迅的小說中,現實主義真實而具體的描寫,是象征主義升華和深化思想內涵的基礎和依托,而象征主義的升華和深化,又是現實主義獲取生命和價值的憑借和保證。正是這種象征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巧妙調和,使得其小說產生強烈而獨特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