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非仁非智,卻是既鐘情于蔥綠之山又向往于蔥綠之水的。過不多久,身上總散發出柴煙氣息的山里人便知道了我的愛好。一天,有位朋友說:“今天,我領你去看可溪?!?/p>
我們出發了。一路上,見過好幾條泉水?;螋⒃茢€雪,臨壁掛流;或松影浮沉,密林潛蹤;或半溪風燕,蹁躚于汲水小姑娘的歌聲里;或脖子上系著銅鈴的老牛正悠然啜飲流水落花。北宋大畫家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其意境妙不可言,比之眼前景物又得稍遜一籌了。
走到一處彎道,腋下有涼氣生。山道凹進,抵住一峰,刀削一般陡。峰下是一片冷杉樹林。林中森森然。透過脆薄的陽光,還能看到地氣浮升。錯雜的枝葉中,地氣幻化為虹,飄飄欲斷,欲斷未斷。與青藤比婀娜,韻致中見淡泊。這奇景留我游足。腳站處,青苔踩出了水印。不過二三分鐘,手肘上積有細碎的水珠,山翠濕人衣了。陽光,水霧,帶綠的新鮮氧氣,三者俱佳。該是很好的森林浴了。
朋友見我眉飛色舞,便告知,這片冷杉長得如此豐茂,是因為可溪滋養了它??上搅?。我們穿過杉樹林,路盡水現。兩面石壁如門洞開,中間瀉出一泉,仍是在石上流過。俯身攬水,一陣愜意的涼感由手及心。水擊石有聲,尋聲溯望,幽深莫測,越往上泉越窄。石壁千尋,溜冰場一般平滑。也有幾處稍緩,青藤援其上,搖曳著蒼涼古意。
我問朋友,此泉的名字可有來歷。朋友回答不出。這名字有很濃的文人味??蛇@里尋不著墨客騷人來訪的蹤跡。鑿石勒碑的心理,一般文人都有。卻喜這兩堵石壁上尚無文字的污染。
站在可溪水中,我儼然成了上古時人。泠泠水聲讓我體會到人的莊嚴以及人的渺小?;蛘哒f在地老天荒的自然景物中,人竟成了多余的動物。一時間,我的腦子中生出許多怪念頭,甚至駭然悚然,面對這一份險峻和陰森。奇怪的是,如此冷泉中,還優哉游哉地爬著幾只瘦如蜘蛛的山螃蟹。這可憐的節肢動物正在與山螞蟻做著競走比賽呢。一溪清純的玻璃汁中,還能見到一隊墨黑墨黑的蝌蚪來來去去。這些蛙嬰能長大么?有時,除了風聲,泉聲,松聲,草聲,偶爾能聽到什么地方敲響一兩聲蛙鼓。
可溪太瘦亦太冷,似不求聞達的世外高人。然而冷拙中,實實又藏了一個雅字。其雅在仙氣鬼氣之間,駭然驚俗,別開意境??上上?,可兮可兮。我順口這么吟道??上⒉焕頃疫@纖細的感情。它在我腳下沖跌而去,以其金屬般的水聲激越于眾山,雖然節令正值酷暑,我卻如同置身在黃花已老的三秋里。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