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朋友很少,從我生下來到今天,30多年了,和他關系密切的人,只有過三個,我想,他們大概是父親的朋友吧。
馬叔叔,我父親叫他老馬,我也叫他老馬。有那么幾年,他每個星期日都牽著他的兒子馬白到我們家來,和父親下象棋。馬叔叔皮膚白,胡子多;我父親皮膚黃一些,戴著眼鏡,他們棋逢對手,一盤棋往往要下好幾個鐘頭。很安靜的下午,他們一語不發,只聽見棋子敲響桌面的聲音。馬白,偎在他父親的膝頭,他父親吃一個棋子,他就拿過來,裝在衣袋里。他像一只不可侵犯的波斯貓,拒絕和我做任何游戲。到吃飯的時間,馬叔叔就起身告辭,他從來不在我們家吃飯,他是穆斯林。若干年后,老馬突然得病死了。父親去看他,回來告訴我們:“老馬死掉了,吐血。”此后,父親的那副象棋就收在箱子里。那是一副極好的象棋,上面刻的字,是瘦金體。
另一位和父親關系密切的人,是木伯伯。木伯伯是父親的同鄉,沒有結婚。他胃不好,他來我們家,母親常常煮一碗面條給他吃。木伯伯講話,總是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聲音小而沙啞,他常常貼著我父親的耳朵,像電影上地下工作者在密謀什么行動,不時望望窗簾側著耳朵聽聽。他一到來,我就得躲到隔壁的房間里去,我總覺得有什么要發生了,可是什么也沒發生。木伯伯后來調回四川去了。他偶爾來一封信,都是三句話:身體好嗎?近來很忙。給我帶幾條煙之類。
金叔叔,比父親年紀小,白胖。60年代,他常常帶著他的妻子到我們家來玩。他每次總是給我一大把糖,笑瞇瞇地說:“這小孩,生得多么白呀!多么白呀!”他們夫婦倆,最愛贊美我母親,說她如何賢惠。他們響亮地笑著,嚼著,然后又響亮地走掉。“文革”開始,金叔叔夫婦,親自捆綁我的父親,并且穿著皮鞋,在他的腰上猛踢。踢得相當準確。有一天,他又到我們家來了,站著,他要我和母親,揭發父親的問題。他說:“某某某有什么動態,要隨時報告,不要辜負組織的希望。”他走掉的時候,仍然是那么響亮。
父親五十歲以后,就沒有什么朋友了。一個也沒有。偶爾有人來我們家,都是來找他匯報工作。從前的三個朋友,都是父親的同事,金叔叔是父親的下級。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三個一起來過我們家,他們總是單獨來,從來不碰在一起。那種高朋滿座,大吃大喝的事情,我們家從來沒有發生過。有的結了婚,到了40歲上下,就很少和朋友往來了。甚至有人認為倘若你到了這種時候,還豬朋狗友不斷,那就是“老不正經”了;嚴重的,甚至會鬧得夫妻反目。我父親是嚴肅的人和規矩的人,他現在一個人呆在家里,看看各種報紙,澆澆花,不與任何人來往。
——選自《示范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