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又一次,飽含回憶的嘴唇,獨特而又與你們相似。
我就是這遲緩的強度,一個靈魂。
我總是靠近歡樂,也珍惜痛苦的愛撫。
我已渡過了海洋。
我已經認識了許多土地;我見過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
我愛過一個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擁有西班牙的寧靜。
我見過一望無際的郊野,西方永無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嘗過眾多的詞語。
我深信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見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貧窮與富足,與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博爾赫斯《我的一生》
有很多人對自己的一生飽蘸深情,因為生命到了垂暮,就像黃昏的水面泛起的夕陽的反光,有著迷幻的光和影。對于博爾赫斯而言,一個失去了光明而耽于虛構和沉思的人,“飽含回憶的嘴唇”與我們有“相似”的對于生命的闡釋嗎?顯然,他的言辭的舒緩是生命中一言難盡的歡樂和痛苦所賦予的,超越了死亡但又無法回避人生的宿命。
“我就是這遲緩的強度,一個靈魂?!痹娙嗽谥标悅€人的獨特性和與眾人的相似性后這樣說。
這其實就是作者對自己一生最為簡潔的概括——“遲緩”,但具有“強度”。可以說它超越了漢語中“堅韌”一詞的內涵,就像他詩中曾反復出現的老虎的象征或者說隱喻一樣——“不是有血有肉的老虎/在神話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另一只老虎》)他追求的是思想的強大與自由,是靈魂在遲緩中頑強地堅守。
我總是靠近歡樂,也珍惜痛苦的愛撫。/我已渡過了海洋。
博爾赫斯也總是這樣清晰地認識自我。當他開始回首生命曾經的饋贈,他只選擇了“歡樂”和“痛苦”這兩個詞,并且說歡樂總是只能靠近,痛苦卻對他有過愛撫。短暫的歡樂,永恒的痛苦,這就是人生海洋的全部?有意思的是這行詩后面突兀出現的“我已渡過了海洋”——一個雙目失明的人看透了人生的悲歡,這是一種自慰還是一種悲哀?或者說這就是詩人的宿命:人的一生總是在歡樂的邊緣和痛苦的漩渦中,海洋是神秘的、古老的、不可知的命運,已經渡過的是我們對于命運之神的感激,使一個詩人卸下了肉體的負重。
我已經認識了許多土地;我見過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我愛過一個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擁有西班牙的寧靜。
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具體的、真正值得追憶的又有些什么呢?這兩行詩則是博爾赫斯回憶自己一生要表達的第一層意思:對土地、人及愛情的沉湎。也許一個人到了開始總結自己一生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清晰而簡單起來,這種看似簡單的方式其實更準確地表達了他對土地、人生及愛情的深深洞悉。當一個人到了垂暮,當時光篩去眾多的揚塵及飛絮,我相信只有土地是和一個人的血脈相連的,只有那么幾個人將在他心中留下永恒的、不可磨滅的印記,也只有愛情令他進入更加恬淡的回味之中——擁有曾經終生渴望的寧靜。
我見過一望無際的郊野,西方永無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與前兩句的實寫不同,這一句虛寫則是博爾赫斯回憶一生中具體所要表達的第二層意思:對古老文明的景仰。對博爾赫斯而言,他絕大部分作品“不是寫于激情之中,而是寫于沉思之中”,而這種沉思大多則來源于他對一切古老文明形式諸如神話、歷史及哲學的廣泛涉獵及探究。但他的這種景仰之情的表述仍是清晰而簡單的:永無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正像詩人本人所說他“鐘情于沙漏、地圖冊、十八世紀的印刷術、詞源學”一樣,古代古老的、神秘的、臆想的文明情結一直沉浸在他的創作中,甚至可以說那亦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對于一生的回顧,他亦無法不沉浸在那些神秘的文明和迷幻的形式中。
“我品嘗過眾多的詞語?!苯K止自己的回憶后,詩人則又突然回到了詩歌開頭時的情緒之中。與前面“我已渡過了海洋”不同,這一行使得其意義空間更加廣闊。詩人的這一生也許可以以一本厚厚的傳記來記述,但詩人把這一切都簡化成了“詞語”。這眾多的詞語除前面所說的歡樂和痛苦外也許還包括幸福、悲哀、無奈,也許是人生所必須面對的一切。就像我們面對生命無邊的包容無言以對一樣,既有一種曠達的胸襟,亦有一種無法掩飾的難言的辛酸。
我深信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見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貧窮與富足,與上帝和所有的人相等。
但詩人面對自己一生仍然是坦然的。他低下了自己的頭顱,他對命運的沉思正如他對命定的思想和原罪的認定一樣,認命但并不悲哀。是不是每一個人的人生大幕即將拉起之時都能這樣坦然的亮出劇終二字?看到“再見不到”這樣的字眼,聯想到博爾赫斯的雙目失明,不知怎的,我的心中也涌現出一種莫名的悲傷。當一個人在永遠的寂滅中回憶起這個繽紛世界的色彩,我想任何一個懷有良知的人都不得不說他“與上帝和所有的人相等”。對于博爾赫斯而言,我相信他的“貧窮與富足”將永遠引領著一顆潔凈的靈魂漫步在拉丁美洲自由與正義的道路上。就像他在另一首詩《一切墓碑上的銘文》中所說: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無需開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質
——顫抖的希望,
悲痛的無情和物質的驚奇——
將長存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