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底,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修改人民法院組織法的決定。盡管只是改動了一個條文,卻為死刑制度的一項重大變革劃上了圓滿的句號。而死刑核準權持續20多年的下放、回歸歷程,也從一個側面記錄了一部令人百感交集的法治變遷史,見證了司法理念、刑事制度的艱難進步,也見證了人權意識、公民社會的茁壯成長。
“槍下留人”暴露制度病灶
死刑核準,又稱死刑復核,是我國刑事訴訟的一項特別制度。刑事案件實行兩審終審制,但是判處死刑的案件經一審或二審后,還必須經過一道復查核準程序,方能決定是否發生法律效力。這種特殊的“待遇”,緣于死刑案件自身的特殊性。人死不能復生,為了體現“少殺慎殺、嚴防錯殺”的死刑政策,同時統一死刑的執法尺度,必須為死刑案件設置更多、更嚴的審查關口。
1979年7月,重建法制的中國出臺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并明確規定由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院”)行使死刑核準權。但是,改革開放的中國在迎接巨大社會變革的同時,也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犯罪高峰。為了呼應當時“嚴打”的治安策略,全國人大常委會于1983年9月2日修改了人民法院組織法,明確規定,“殺人、強奸、搶劫、爆炸以及其他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和社會治安判處死刑的案件的核準權,最高人民法院在必要的時候,得授權省、自治區、直轄市高級人民法院行使。”此前,全國人大常委會已兩次作出決定,允許最高院將1980年至1983年發生的此類死刑案件,下放給各地高級法院核準。而此次修法,意味著死刑核準權的下放開始走向長期化、制度化。
5天后,最高院就下發通知,將相關案件的死刑核準權下放給各地高級法院。此時,1983年秋季首次發動的“嚴打”斗爭正如火如荼。
1991年至1997年,最高院又將毒品犯罪案件的死刑核準權,先后下放給云南、廣東、廣西、四川、甘肅、貴州等6省區高級法院。
1996年和1997年,刑訴法和刑法先后修訂,再次明確由最高院統一行使死刑核準權。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王漢斌,曾感嘆“去掉了我的一塊心病”。然而結局卻出人意料,1997年9月26日,就在新刑法即將實施的前五天,最高院又以通知的形式維護了死刑核準權下放的格局。
就這樣,本應高度集中的死刑核準權,一經下放就是漫漫20多年,權力的收回則變得遙遙無期。當初的權宜之計,居然演變成了難以撼動的常規。
從歷史的觀點看,死刑核準權下放之所以能長期得到容忍,既出于治安形勢的壓力,也緣于中國社會人權、法治意識的淡薄。不過,2002年發生在陜西延安的“槍下留人”案,卻率先打破了平靜。
案件的經過是,2001年5月的一天,延安人董偉因瑣事與人爭吵,在斗毆過程中用地磚擊打對方頭部并致其死亡。案發后,延安市中級法院判處董偉死刑。董偉不服提出上訴,陜西省高級法院于2002年4月裁定維持原判。4月27日,董偉的辯護律師緊急趕往北京申訴。4月29日早晨,就在全副武裝的武警即將對董偉執行槍決時,最高院發來了暫緩執行的命令。此時,距死刑執行時間僅剩不足4分鐘。
盡管此案經最高院復查、陜西省高級法院再次復核后,董偉仍在130天后伏法。但這起驚心動魄的“槍下留人”案令舉國關注,并首次引發了法學界對死刑二審程序和死刑核準程序的大討論。
此后幾年,湖北、河北、云南等地先后上演了各種版本的“槍下留人”事件。最令人不可思議的一起案件是,河北4名被指控殺害兩名出租車司機的疑犯,在7年多的時間里,歷經上訴、再審等多個程序,先后4次被判處死刑,又4次被“槍下留人”。盡管諸多的“槍下留人”結果迥異,但公眾反思的目光,開始聚焦于死刑程序的制度病灶,吁請最高院收回死刑核準權的社會呼聲,自此不斷萌生并日益高漲。
社會批評凝聚改革推力
批評的風暴,首先開始于法學界。在一些法學理論刊物和學術研討會上,死刑核準權下放的種種弊端,成為口誅筆伐的靶子。
專家學者們普遍認為,死刑核準權下放后,由于全國各地掌握的死刑標準不一,在甲省被判死刑的人,換到乙省很可能“幸免”,這將造成同類犯罪的不平等。同時,各地高級法院只能核準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死刑案件,而危及國家安全、經濟犯罪等死刑案件仍由最高院核準,這又造成了不同種類犯罪的不平等。這兩種不平等,都將損害國家法制的統一。
死刑核準權下放所內含的“嚴打”思維,亦遭到詬病。在一片“從重從快”的喊殺聲中,下放后的死刑核準權似乎也必須遵循“積極配合”的規則,使得不少死刑案件輕而易舉地過關。一個典型案例是,某省發生的一起搶劫案中,被判死刑的被告多次申辯犯罪時未滿18歲,并要求骨齡鑒定,但有關法院一審、二審、核準時均不予采納。被告在臨刑前再次呼喊“年齡搞錯了”,雖換取暫時的“槍下留人”,但仍未引起應有的重視,不久就被執行死刑。
尤其受到專家學者強烈質疑的是,死刑核準權下放后,各地高級法院對90%左右的死刑案件既負責二審,又負責死刑核準,實際操作時大多“一套人馬兩套程序一起走”,將二審程序與死刑核準程序“合二為一”,令死刑復核程序形同虛設,大大增加了錯殺的風險。可資評判的一個對比是,在20多年的司法實踐中,各地高級法院二審兼核準的死刑案件,改判或發回重審的微乎其微。而由最高院復核的死刑案件,每年都有百分之十幾的改判率,個別年份甚至超過五分之一。有學者因此推測,如果那些改判的案件不是由最高院復核,而是由地方高級法院自己復核,很可能維持原判、執行死刑。
就在學界的思想先鋒們深入解剖之際,2005年接連曝光的佘祥林案等冤案,將死刑復核問題進一步推上了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
佘祥林是湖北京山縣居民,1994年1月,因妻子張在玉失蹤,佘祥林被妻子家人疑為兇手。不久,附近水塘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尸,公安機關遂立案偵查。9個月后,佘祥林被一審判處死刑。因證據不足,此案被湖北省高級法院發回重審。1998年,京山縣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佘祥林有期徒刑15年。豈料2005年3月,“被害”多年的張在玉突然“復活”歸來,冤案就此大白。然而,無辜的佘祥林此時已承受了11年牢獄之災,身心俱毀,不堪打擊的母親也早已撒手人寰。
在許多人眼里,佘祥林雖然遭遇大難,但畢竟沒有變成冤魂。他的“幸運”就在于,湖北省高級法院守住了死刑核準關。不過,并非所有的冤案都有這份運氣,比運氣更重要的是建立預防冤案的機制。普通冤假錯案尚有事后平反、補償的機會,但對死刑案件而言,遲到的正義絕非正義,生命一旦被錯殺,任何力量都無法使其起死回生,任何補償也都無濟于事。在對佘祥林等冤案的深切同情聲中,逐漸形成了日益鮮明的一個社會共識——死刑核準,是事涉公正司法、人權保護的關鍵。
要求最高院收回死刑核準權的社會呼聲,也投射進了民意機關。從2003年起,死刑核準開始成為歷年全國“兩會”的熱門話題,許多代表、委員提出了相關的議案、建議或提案。
從學界經院,到社會輿論;從草根民間,到民意機關,各種力量逐漸匯成了推動死刑核準制度改革的普遍性社會意識。而為這股思想洪流提供強大支持的,則是不斷覺醒的人權意識,以及日益發育的公民社會。
十年醞釀完成回歸之旅
其實,對于死刑核準權的回歸,審判機關內部也不乏反省意識。據有關人士披露,從1996年起,最高院就醞釀收回死刑核準權。這一構想之所以遲遲難以實施,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社會治安形勢依然嚴峻;二是最高院人員編制嚴重不足。據測算,如果最高院收回死刑核準權,工作量將驟增9倍。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有利的制度環境和社會環境已在逐漸孕育。上世紀90年代中期后,隨著刑訴法和刑法的相繼修訂,司法機關開始普遍接受“罪刑法定”等現代刑事司法理念,庭審方式也由傳統的“糾問式”轉向“控辯式”。近年來,我國治安形勢已明顯好轉,而1999年和2004年的兩次修憲,又將“依法治國”和“保障人權”先后寫入憲法,使得法治和人權成為全社會的價值追求……這些重大的制度變革和社會變遷,與學界民間的強烈反映遙相呼應,使得收回死刑復核權的歷史時機,日趨成熟。
2005年3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表示,最高院要收回死刑復核權。4天后的3月14日,溫家寶總理在回答德國記者有關中國政府是否有計劃取消死刑的問題時說:“中國正在著手進行司法制度的改革,包括上收死刑的核準權到最高人民法院。”溫家寶表示,出于國情,中國不能夠取消死刑,“但是我們將用制度來保證死刑判決的慎重和公正。”
高層人士頻頻表態,實施規劃亦在緊鑼密鼓地制訂中。2004年,中央通過了司法體制改革的若干意見,要求最高院收回死刑復核權。2005年10月,最高院發布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死刑核準權的收回明確位于改革規劃之列。
伴隨著決策的逐漸明朗,最高院已經同步推開了各項籌備工作。2005年8月底,最高院決定在原有的刑一、刑二庭的基礎上,增設3個專事死刑復核的刑事法庭。此后,最高院掀起了自建院以來最大規模的人事擴編,來自各地法院的數百名精英被選調到最高院,有的甚至是中級法院的院長或高級法院的庭長。有熟知內情的專家指出:“從事死刑復核的法官必須是中國最優秀的法官,因為他們主宰著生殺大權。”截至2006年11月,已有百余名選調法官接受完培訓,隨時準備上崗。
另一項重要準備是推行死刑案件二審程序的改革。2005年年底,最高院發出通知要求,自2006年1月1日起,各地高級法院對因案件重要事實和證據問題提出上訴的死刑二審案件,一律開庭審理;2006年下半年開始對所有死刑二審案件實行開庭審理。這一舉措,被認為是“剝離死刑案件的復核程序與二審程序的一種現實選擇”。其目的是盡量在各個程序環節堵住冤假錯案,為死刑核準權的收回做鋪墊。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最后的障礙,恰恰出現在立法層面。現行的刑法、刑事訴訟法均已強調死刑核準權由最高院統一行使,但人民法院組織法并未收回授權規定。有學者曾對這一長期存在的立法沖突發出尖銳批評:“它可以容許一個司法機關將一個本應是特定時期的特殊措施長期化、普遍化,它可以縱容一個司法機關用一紙通知使法律的重要規定成為‘擺設’。”
2006年10月3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修改人民法院組織法的決定,明確宣布自2007年1月1日起,由最高院統一行使死刑核準權。至此,醞釀10年的死刑核準權回歸之路,終于掃清了最后的法律障礙。
漫漫20多年的下放與回歸歷程,使死刑核準權成了考察中國法治改革、人權狀況、社會演變的一個特殊標本。人們期望,它不僅僅是一段令人回味無窮的歷史,更是一個深化司法改革、提升人權觀念、助長公民意識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