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批評這一行在我而言是不自覺的?;叵肫饋?,我一直沒有把批評從我的生活中獨立出去。從第一篇批評文字起,我便樸素地覺得:批評就是一種認識、理解和溝通,除了對象由現實中的人換作了文本,批評與日常的交流、認知并無太大的差異。再宏大、淵深的批評,也離不開對人心的揣度、把握和洞察。而這種能力的取得,很大一部分得益于生活的熏陶和贈與。
這么說并不是要貶低批評,只想給它一點人間的煙火氣,我以為這是批評最可寶貴的氣質。太剛性、太咋呼或者正經過了頭,我直覺著便不好。原因很簡單,過分自我的表達說穿了和自戀差不多,到頭來只是徒增羞澀。理論的經營和完善固然重要,但過于執著了,便如同煉了金鐘罩、鐵布衫一般,雖然很值得佩服,卻高山仰止親近不得,而我亦只想惡作劇地尋找鐵布衫上的“死穴”所在了。
避免羞澀的法門便是讓文字熏染些煙火味。把批評的腳手架和規矩卸下來,先聽聽對方說了什么,他的理由和邏輯是怎樣的。這里煙火味的吐納、呼吸幾乎可以用來測量批評的胸懷了。而批評所能抵達的境界,包括它的準確性和勇力,在此也大體可預測出眉目。
我是把批評認定為一種理解和體味的,總之要有點人情的通脫在里面。所謂批評的人道主義品格,恐怕也就在此寄托吧。這與通常所理解的批評很可能有些不同,批評不就是要努力地破除人情,做到公正無私嗎?持此觀點的諸君確實勇氣可嘉,但尚須辨明了勇氣所用的方向。在無人之境里舞拳弄棒縱然瀟灑舒展,意氣風發,卻算不得勇氣,至多只是陶醉的風神。據我從生活里汲取的經驗,人之理解是至難。不同的個性,猶如有著各自運行軌道的星球,本是絕難靠近的。這種關系可平移到批評者與文本之間。然而,批評正是要設法貼近,尋找相遇的契機和相容的軌跡。于是批評的一般邏輯便顛倒了,首先要破除的,不是文本,卻恰恰是批評者的自我,包括自身的語感、趣味和審美積習,等等。如何讓“我”融進文本的世界,貼近文本的心,這才是勇氣的著眼點。
當然,我并非鼓勵對文本或作者的盲從和吹捧,只是想尋找一條切實可行的批評途徑。考察批評者和文本的對話關系,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在于:批判的權力從何而來?就像在生活中你憑什么去指責別人?我想這只能是建立在理解和溝通的基礎上的。只有把他者化為自己的一部分,你才有批評發言的權力。
記得羅素曾說過,“研究一個哲學家的時候,正確的態度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視,而是應該有一種假設的同情,直到可能知道在他的理論里有些什么東西大概是可以相信的為止;唯有到了這個時候才可以重新采取批判的態度,這種批判的態度應該盡可能地類似于一個人放棄了他所一直堅持的意見之后的那種精神”。這話幾乎可說是對批評精神的最好詮釋了。對我而言,真正的批評是從文本里生長出來的,雖然兩者表達的方式可能是迥異的,但內在的精神上,就像是一個人的自省、懺悔和對美好人性的希冀:痛切批判的同時,亦在深刻地自我檢視和憧憬。批評的美妙體驗正在于此,它實踐了生活中理解的純粹。
李丹夢:生于70年代,復旦大學文學博士。曾任某出版社副社長,現執教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致力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和文化研究。曾在《文學評論》等雜志上發表論文多篇,出版論著兩部,另有長篇小說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