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教過書,坐過機關,現在江西省文聯《創作評譚》雜志社工作。1989年開始寫詩,1993年寫作散文,有50萬字的散文作品散見于《散文》《天涯》《青年文學》《中華散文》等刊,并入選《1997中國散文選》《布老虎散文2006春之卷》《21世紀中華散文2005散文》《新散文百人百篇》等選集。兩次獲江西省谷雨文學獎。出版散文集《入世者手記》和《在讖語中練習擊球》。
我的目光已先于陽光普照的小山
先于我幾乎尚未開步的路徑
我們不能掌握的東西 具有豐滿的
幻象,從遠方掌握我們
——里爾克《散步》
壹
他曾經這樣記下他所經過的許多地方的點滴印象。
1長沙。在他的印象里,長沙,那是一座散發著一種死亡異香的城市。那令人驚懼的死亡,在長沙,顯得是多么的讓人傾心、迷醉和溫暖!在馬王堆,他驚見距今兩千多年的帛書、帛畫、漆器、陶器、竹簡……仿佛還帶著漢代人的體溫和指紋。一小堆在過于長久的沉睡中變黑的細小種子,似乎依然隨時可以爆發出嫩綠的芽,在風中長成讓人似曾相識的無名植物。幾具油漆剝落不復完整的古琴,似有古樂裊裊,而那件帛衣,依然保留著古代穿衣人的體形,是那么輕盈,曼妙,適于舞蹈和花間行走,或者黃昏于樓閣想念征戰疆場的情郎。那眉宇間的憂傷,仿佛就是這輕衣,若有若無,風中飄散……棺木上色彩依然鮮艷如初,大紅大黑,使死亡變得香艷、凝重而喜慶。棺木中的死者,嘴唇微微張開,仿佛是還有一句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出,現在,這句話連同他的尸體已經風干,成了木乃伊的一部分。在馬王堆,死亡就像是一場華美絢爛的盛大演出,一場精心設置的盛典!而在岳麓書院空落落的庭院內,他仿佛聞到了一種久遠的芬芳,仿佛八月桂花的氣息。那是已經遠去的文人袖袍里散發出來的芬芳,是一種硯臺里的墨、書院墻角的青草和他們的呼吸在長久時間的浸染中散發的混合香氣。在岳麓書院虛擬的桂花香氣里,他突然想起那個在長沙做過太傅的漢代著名辭賦家賈誼。這個才華橫溢、卻因梁懷王墜馬自責憂郁而死的著名文人,該是一朵秋天的菊花吧?在他的印象里,他就像一朵菊花那么落寞、孤單,那么瘦,背影充滿了秋天的涼意。岳麓山上,埋葬著一代英雄蔡鍔。蔡鍔和小鳳仙的愛情故事,就像是一枝美麗的桃花,艷麗芬芳,風姿綽約。愛情附麗的英雄之死,何等的溫婉動人,令人向往……在長沙,在長沙,死是背陽的花朵,是溫柔的睡眠,是絢麗的演出,是曲終后的不絕回響,是湘江江面上的深情告別……
2麗江。這由納西族民俗為底色繪就的稀世畫卷,這由蒼老的時間構成的東方遺韻,這由古墻、燈籠、垂柳和流水構筑的人間勝境,這混淆了歷史和夢幻的迷宮,這適合讓人想入非非的幻想和創造奇跡的佳構!叩擊厚厚的古磚墻,仿佛有遙遠而隱秘的回聲傳來——其中有得得作響的馬蹄聲,刀劍的撞擊聲,以及曾經喧天的鼓樂聲。城中迂回的流水,汩汩作響,仿佛失傳的樂聲,在古城重現。而在城外的高處,雪山正在陽光下發著耀眼的、鎮靜的、令人敬畏的光……在巷子的那一頭,是一群手舉著微型攝像機的、沉浸其中的來自不同膚色的國外游客(他們手中的攝像機和他們的眼睛一樣,顯得貪婪、深情而專注),而在人群的彼處,一個身穿納西族傳統服飾、滿臉蒼涼的老女人,正緩緩走下階梯(她身上的銀器,在陽光的折射下光輝沉靜、久遠,令人宛見前生往世)。階梯之上的巷子里,是一群正在往畫架上涂抹水粉顏料的某高校美術系學生。他們不知道,紙上的圖像和眼前的古城,哪個更像夢境?而從他們身邊穿過的行人不斷地把他們的紙上的圖像遮蔽。那些行人:藥材商人、藝術家、情侶、民間術士、城市白領、探險者、來自各個少數民族的云南土著、和不同膚色穿著各異的外國游人,使麗江古城變得更加色彩斑駁、光影絢爛。他們在城中穿行,彼此擦肩而過,腳步一慢再慢,仿佛要讓時光,停駐在腳尖的位置……
他在整座古城穿梭,順著流水的方向,在磚墻和垂柳之間流連忘返。他徘徊于藥材、蠟染、銀器和寓意吉祥的納西族象形文字之間,仿佛是一個有考證癖的人,妄想從其中破譯古城的密碼。他經過無數的私宅,看到里面鮮花團簇,庭院正中,藤蔓扶搖直上,而門角,正探出幾朵細小的花!他不經意的一瞥,就可以發現滿園花色!在花香中,古城變得柔軟,馥郁,溫情……他在古城高處的一個帶茶樓的旅館歇腳,從推開的木格花窗他看到,古城櫛比的屋頂灰黑,靜穆,蒼涼,暮靄升起,暗紅的夕陽,宛如一聲源自久遠的嘆息,一點點地從城后墜下……
3陽朔。一個民間吹笛手在街上賣著笛子。他一邊走一邊吹。這使得整個陽朔小鎮充滿了笛聲。陽朔有著與笛聲相得益彰的美:黑瓦,白墻,仿古的木格花窗,紅色的勾欄。漓江之濱的陽朔,就像一座水邊停泊的畫舫!陽朔,有著一種情書里的修辭之美,一種相愛的人之間羞澀地表白的意味。而事實上,陽朔有著混血的質地。整個陽朔街頭,飄蕩著純正的手磨咖啡、貼著外文標簽的葡萄酒的氣息,還有秋日午后的陽光曬在黃發碧眼的女游客的繡花坎肩的氣息——一種令人迷醉的柔軟的氣息,令人在迷幻中忍不住地猜想,愛情隨時會神秘蒞臨……據說有一個外國男子,幾年前作為游客來到陽朔,與一個陽朔姑娘合謀創造了一個美麗無比的愛情故事,從此遠離國土,成為陽朔的永久居民。在陽朔,他們共同經營著一爿小店……媒體的渲染,使這一故事流傳久遠,宛如神話。他踱步在陽朔的街頭,仿佛在空氣中聞到了他們在一起吵架的氣息,互相偎依著漫步的氣息,那男子藍色眼睛里甜蜜的、夢幻般的氣息,還有他吃著放了辣椒的菜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子和眼淚的氣息。他卻無從向人打探那爿小店的名字,以及他們的住址。他們的故事,仿佛就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由陽朔的地理和氣質觸發出的靈感而杜撰出來的傳說,一個虛構的愛情神話,蹤跡全無,隨風流散……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個白皮膚黃頭發藍眼睛的年輕女子,正在路旁的咖啡館里喝咖啡。咖啡已涼,而她發髻高綰,端坐如儀,長椅上,她陷入了沉思,世界,此時仿佛靜止。讓他想起了法國古典派畫家筆下的肖像畫。……而此時,陽朔就像是一個畫里的江南女子,最適宜于在秋日的陽光下,笛聲中輕擁入懷……
貳
他記得無數個旅途上的夜晚、白天。列車飛馳,早晨的陽光從窗外探進,撫摸著他發絲蓬亂的頭,讓他想起年少時母親對他的愛撫,他的心里,立即涌上了一小股甜蜜的暖流。廣播里一遍遍地傳來凱麗金的薩克斯曲《回家》,而事實上,車廂里的許多人,正是在離家遠行的路上。他記得茶葉蛋、油炸雞腿、鹽水花生、圓桶的方便面,有著遠比居家時更加復雜難言的、甚至是嗆人的氣味。而對座的人把茶葉蛋一股腦兒吞下時的表情顯得多么無助!睡在中鋪的年輕人,正把頭埋在一本過期的《讀者》雜志里。此類帶著絲絲甜味的雜志,正適合在旅途閱讀,即使是隔年的甜點,也依然能給陷身于陌生的人群中孤立無援的心靈多少帶來慰藉。下鋪的中年男子,一直坐在車窗前眺望。車窗外的車站建筑大抵相似,可隨著地名標志的不斷變換,他臉上的孤寂一再加重。他的手指一直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那五根跳動的手指,仿佛五個小矮人,正在漂泊的途中,或是一名傳說中的刀客,騎馬馳騁在逃亡的路上……旅途上的黃昏,有著貓一樣的無聲腳步,仿佛是有一根神秘的手指把車廂內的窗簾徐徐拉上,天,遽然黑了下來。而車廂內的一張張含混不清的臉,仿佛一條條浮在水中的、對命運茫然無知的、冷漠的魚。在午夜過于明亮的白色燈光下,硬座車廂里的旅客們慢慢合上了雙眼。他們睡覺的零亂姿勢,透著一種復雜難言的哀傷(桌子上透明玻璃里殘留的、冷卻的、輕輕晃動的水,以及火車經過的無名車站午夜昏黃的燈光也有著同樣的哀傷)。而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越來越固執、凌厲,仿佛糾集了無數旅人喉嚨里的哭泣。他又一次睡過去了,他的枕頭下面,是某座城市的地圖、某個語焉不詳的地址、或是讓他似曾相識的人的電話號碼……
他記得無名小鎮上的春天(街道折曲處的一枝桃花,其中的一朵宛如小鎮上正念初中的女生小聲歌唱的嘴唇)。南方濕漉漉的田野金黃的油菜花開滿的午后。秋天紅葉綴滿的山嶺(有古代山水詩人醉酒后寫就的詩歌里的修辭之美)。火車通過的橋下渾濁的、緩慢的、陽光下發出強烈光芒的北方河流。路過的村莊田埂旁赫然裸露的青花碎瓷片。他記得初雪的地上早行人的形跡,板橋上的秋霜,在拱橋的橋孔中回蕩的流水,鄉村屋檐緩緩滴落的寂寞的雨聲,黃昏冉冉升起的霧靄,城市街道旁邊飲食店里的霧氣,當地晚報上的早新聞頭版的市井氣息,還有郊外的夜晚懸掛的斜月,草尖上的露水……
他曾經與諸多陌生的面孔(販夫走卒、僧侶樂師、才子佳人……)邂逅,并且有過一些頗有意思的遭遇。比如他曾與一個身份莫名的單身女子同行。他們從陌生到熟悉,并沒有用太多的時間。也許是因為旅途上的無聊,單調,他們聊得特別輕松、投機,他記得她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而他也似乎感到了愉悅。任何不知情的人都愿意相信,他們是一對甜蜜的戀人。等到她到站,她意猶未盡地邀請他下車與她同行。他在猶疑間微笑著拒絕了她。有一次,他在一輛長途客車上與一個表情孤寂的中年男子同坐。他們有了簡短的交談。他試探著詢問他是否長年在船上生活。那男子感到十分震驚,以為天機道破,他承認自己是一名海上水手,正在趕往家鄉探親的途中。而他對他身份的斷定來源于那男子的酒糟鼻(常年喝酒所致)、黝黑皮膚(經常赤裸身子淋曬)和臉上的與生活在岸上的人們完全迥異的表情。他記得在一個初夏的黃昏,他來到了一座他陌生的、舉目無親的小鎮。而他要抵達的目的地離此地依然有五六十里的路程。在那個讓他感到孤單和不安的小鎮,他叫了一輛面的。面的在夜晚的路上開得飛快,一路上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司機聊天,大腦卻不時閃過司機搶劫乘客的畫面和故事。當面的如期抵達之后,他如釋重負,在給車費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可他在與司機握手的時候竟吃驚地發現司機的手心里全是汗水!顯然那不僅僅是因為開車的原因。司機竟也莫名其妙地回了一聲謝謝。他聽得出司機的聲音有點顫抖,好像也受到了什么驚嚇似的。當時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曾經和一個姓秦的朋友相邀去造訪一位李姓詩人。李詩人的家在一個叫蓮花的縣城。——那是一個位于江西西部地處偏僻的小縣城。交通的不便使他們的此行出了一點小意外:他們在深夜才得以抵達。在那個電話尚未普及的時代,他們立于路燈已熄的黑暗的縣城廣場中央,茫然四顧。他們向街道僅有的行人打聽詩人的住址(他記得詩人的通信地址名叫“官殿”),被問話的人茫然無知——后來他們才知道,用于通信的地名“宮殿”在當地人的口中有另一個更加通俗的名字。深夜里的宮殿,仿佛就像是詩人筆下一個虛構的場景,讓他們無從尋覓。而此時,縣城僅有的飯店、招待所、賓館早已打烊。……他們決定選擇一個背風的地方度過此夜。他們在地上鋪開了六張帶來的對開報紙,把其中四張連在一起的報紙稱為“雙人床”,把另兩張攤開的報紙稱為“單人床”。只一會兒工夫,疲憊不堪的秦就進入了夢鄉,他的喉嚨里,響起了如雷的鼾聲,仿佛是借此對這樣一個不盡如人意的夜晚表示抗議。而他竟然毫無睡意……四面環山的小縣城此刻萬籟俱寂,只在遠遠的巷子里傳來零星的幾聲犬吠。夜半時的露水悄悄襲來,他的雙手,漸漸有了絲絲潮氣,他擔心如果自己此刻睡去,身體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棵咸腥的水草,在異鄉午夜的波濤中飄搖舞蹈。當他抬起頭,他看見了滿天的星光……那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星光,那么亮,滿天的星光,好像是一件件祖傳的圣器,經過了特殊的、精心和虔誠的擦拭,發出了圣潔無比的光輝,仿佛古代的典籍里一顆顆博大、安寧的靈魂。星光下的蓮花縣城,似乎顯得無比深邃、久遠和生動,宛若神造的城郭。他在冥冥之中感到,他深夜到此的目的,其實就是來趕赴他與星光的約會。他開始與星光攀談。他一言不發,卻似乎把悲歡愛恨訴說殆盡。他在靜謐中似乎感受到了滿天星光的回應——是那種高妙的、悠遠的回聲。整整一個夜晚,他望著星斗,而滿天熠熠生輝的星光,一直默默地照著他的頭頂,仿佛是為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做某種神秘的領引,為他往日的過錯、悔恨,做某種無言的引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