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文化”的問題,自近代“科學”被引入中國以來,就一直是中國學術界最為關心的主題之一。20世紀初,轟轟烈烈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為國民帶來了“德先生”與“賽先生”。其時,整個社會經歷著翻天覆地的思想變革,科學與民主一起,被人們賦予了救亡圖存、啟蒙革新的重任,一切舊有傳統和文化都必須為它們讓開道路。正所謂“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民主與科學在中國,自此成為國人的理想追求與精神支柱。而“科學”一詞,在國民心中更是取得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對它表示輕蔑或戲侮的態度”。
然而,也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因目睹一戰后的歐洲社會狀況,認識到科學并非萬能之物,對科學觀問題提出了反思,于是就有了20年代那場著名的“科玄論戰”。盡管當時的論戰內容表明,玄學派的觀點更符合20世紀的思潮,但因科學在中國的無上尊嚴,最終使得“這場論爭卻明顯地是以‘玄學鬼’被人唾罵,廣大知識青年支持或同情科學派而告終。”
在此后的年月里,科學主義思想繼續在中國的左傾知識分子那里得到認可和肯定,甚至哲學、價值觀、人生觀與具體的經驗科學在某種程度上也被混同。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與思想解放的春風給中國學術界帶來了生機,人生觀、價值觀、科學觀的問題再次成為學界討論的焦點,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的爭論再度興起。此時,胡喬木、金觀濤與王若水、李澤厚等學者的參與及其觀點,表明中國的學術思想已經開始出現多元化的趨勢。
大半個世紀以后的今天,人生觀與科學觀的問題依然是學術界關心的重要話題。“科玄論戰”中浮現的那些問題,時至今日又被重新關注,引發了一系列轟轟烈烈的爭論。一方面,科學在一部分學者心中依然具有無上尊嚴的地位,是“正確”、“客觀”、“真理”和“善”的代名詞,他們明確提出來要提倡“科學主義”;另一方面,一些從事科學文化研究的學者對“科學主義”觀點提出了諸多質疑,主張要對“科學主義”思想的淵源、本質和危害進行全面梳理和分析。
在新時期的這場科學文化論爭中,一部分科學文化學者逐漸在各自的文章和論點中找到了共同的學術傾向與學術旨趣,提出了關于科學文化問題的諸多觀點,展現出了廣闊的新視野和豐富的新觀念,形成了被外界稱為“科學文化人”的學術共同體。
2007年,科學文化人將其關于科學文化的諸多研究和思考匯編成《我們的科學文化:科學敗給迷信?》一書,是為《我們的科學文化》叢書開篇。從總體上看,《我們的科學文化》討論的還是20世紀初“科玄論戰”以來思想界所關心的共同話題——科學觀與人生觀、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的關系問題,但不同的是,在新的時代環境下,這些問題有了新的表現形式,研究與討論的文章在分析視角、方法和爭論側重點上也有了新的變化。
20世紀中葉以來,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一方面給人類帶來福音,但同時工業文明也不斷造成了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社會健康問題,科學技術在現代社會中的影響日益復雜化,人類與自然界的地位及關系引起了更多的關注和思考。在此背景下,印度洋海嘯引發了國內學界關于“敬畏自然”的大討論。有些學者認為人類無須敬畏大自然,因為在人與自然之間,必須以人為中心,為了人類生存,有時候可以破壞一下環境和生態,并且科技發展能不斷解決環境問題;科學文化人則認為“敬畏自然”表達了人類對于生命根基的敬重和對客觀規律的尊重,人類與自然的和諧生存和共同發展是現代社會的主題。除此之外,“轉基因食物安全問題”、“圓明園事件”、“怒江建壩之爭”等同樣關乎國計民生、關乎自然生態的現實問題的出現,使得爭論有了新的內容,但雙方最后都集中在“科學主義”與“反科學主義”的焦點上,為此,科學文化人也多次對“科學主義”的內涵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與分析。
科學文化問題不能僅止于“論爭”,更重要的是需要冷靜下來,展開更深入細致的學術研究。本書的作者認識到,當代中國社會首先需要解決“什么是科學文化”、“如何理解科學文化”的問題。他們提出對科學文化的理解,需要從思想層面和社會實踐層面對科學技術的文化意義進行反思,需要發展多角度、多層面的科學文化。這一主張除了表明“科學萬能論”行不通之外,還明確提出了對科學文化本身的反思和批判,以及發展更多角度的科學文化的需要,暗示了他們關于科學文化多元性的新觀點。事實上,他們在充分借鑒科學哲學、科學人類學與科學史等學科領域的新理論與新方法的基礎上,對科學哲學家的思想、少數民族的自然觀、中醫的理論體系等諸多問題進行了梳理和研究,結果表明“科學文化傳統具有多元性、開放性的特征”;“科學與其他文化領域,以及不同科學傳統之間都存在著區別”;應學會“用自己的標準評判自己的文明”,認識到“真正妨礙科學發展的不是對科學主義的反思,而恰恰是科學主義”。可以說,這些討論在研究內容和理論思路上,融入了歷史與文化的元素,彰顯了多元的視角。
新的時代不斷涌現出新的問題,新的爭論也將不斷產生,盡管焦點仍然集中在“科學主義VS反科學主義”的問題上,但相關的研究和討論卻在不斷地豐富人們對科學文化的認識和理解。科學文化人的研究和討論不但從新的理論角度回答了“科玄論戰”中的諸多問題,更有利于促進今日科學界與普通公眾科學文化觀念的變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新時期的科學文化論爭不再僅限于象牙塔里的學者,“敬畏自然大討論”、“圓明園防滲工程聽證會”、“能否廢除中醫”等事件吸引了眾多媒體和社會公眾的參與。媒體與公眾的參與,一方面表明科學已逐漸被脫去神圣的外衣,不再因其理性冰冷的形象而獲得理所當然的客觀性;另一方面更體現了科學與民主在新時代中的結合。盡管在上個世紀初,科學與民主在國人心中已是并重的位置,但更多的卻是將科學作為民主進程的推動力來看待,至于科學作為一種社會活動、社會事業,其本身的民主化卻并沒有被重視,相反,它被看成是至高無上、不可侵犯的神靈。而當今中國,科學文化人所致力于的學術,就是解構它世俗的一面,引入更多新鮮的空氣,增加其透明度,促進其民主化。
縱觀近一個世紀的科學文化論爭,一些擁護科學的人,常常賦予了自己理所當然的正義感,并以此抹殺其他觀點的價值。這實則與民主的精神相悖,“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反對者、支持者,都可以在彼此了解的基礎上,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的科學文化》在標題前寫上的“851m”字樣,正是寓意科學文化研究的立場可以多元化,不同的觀點和理念可以在相互爭論中完善,只要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中國的科學文化更好地前行。所幸的是,當今中國文化早已走出思想禁錮的年代,學術性的爭論已有了充分的自由空間。也正因為有了開放多元的思想環境,有了熱愛科學文化事業,關心人類與自然共同幸福的學者,有了關注公眾、生態、傳統和現代化等現實問題的科學傳媒,科學文化在今天的中國,前途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