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元學畫,最初是受父親影響。
父親是專門修復古廟的師傅,有一手好技術。陳元五歲時,母親去世。父親中年得子,極疼愛兒子,怕后媽虐待,沒有再續弦,所以出門干活,就帶著陳元。陳元從小性格寡淡,不愛說話,父親干活,他就在一邊撿根小棍兒,在地上瞎畫,畫父親修的廟。當地廟多,有句俗話說“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個綿綿召”,“綿綿”是句土話,意思是非常非常小,就是說非常小的召廟還有七十二個。陳元跟著父親幾乎跑遍了當地所有的召廟,見的多了,畫的也多了,慢慢就畫出點樣子來了。長到七八歲上小學,不能老跟著出去修廟了,為了哄他每天在家學習,父親買了畫本讓他待在家臨摹,陳元又能畫山水魚蟲和人物,漸漸的,就畫出名來了。
當地時興畫炕柜,畫圍墻,畫柜的叫“畫匠”。陳元畫得好,就有人請去畫,陳元成了個小畫匠,每月能掙不少錢。父親漸漸老了,精力不支,兒子也需要人照顧,況且兒子能賺錢,比父親干活掙得還多,也便不再出去。
陳元的畫都好,只是不知怎么透著些文弱氣,人物像畫得皆有種說不清楚的媚態,不像是男孩兒畫的畫兒。學校也有美術課,可陳元覺得老師教的都是小孩的東西,不愛學,老師也覺得教不了他。
十三歲上,陳元拜了個師傅,人稱“先生”。先生也是個畫匠,不過先生畫出來的柜,處處透著不一樣,仿佛有什么讓人心悸的東西透過那堅固死板的木頭磚墻,從遙遠的地方飄搖而來。人們私下傳說,先生原先是省城大學的教授,不知為了什么流落江湖。但沒有人問,一來誰也懂得江湖之事,少知道為佳;二來,先生表面溫順,謙恭,內里卻是堅硬如鐵的。
先生從不收徒弟,陳元是第一個,所以好多人嫉妒得眼都綠了……
父親擺了兩桌席,陳元給先生磕了三個頭,先生封了個紅包給他,師徒就算是過了明路。先生說,我從來不收徒弟,你是第一個。這一來,是看你確有誠心;二是你天生聰明,還可造就;這三嘛,先生微微一笑,是為了給你指點迷津。陳元這時懵懂著呢,不明白先生說的迷津是個什么東西。
先生教畫很認真,完全是大學里那一套,除了巧藝,還講美術史、流派,甚至文學史也講。陳元悟性高,先生就很高興。不過,先生很少教陳元畫女人。有一天,陳元耐不住了,便說,先生教我畫女人吧!先生問,為什么?陳元很奇怪,為什么?天下有女人唄。先生說,不一定有的,就一定可以畫,天下有鼻涕有垃圾有毛蟲,能畫嗎?陳元笑,那不能比,女人美,先生自己說的,美的東西就應該畫。先生皺了眉頭,陳元不敢再說什么。
過了幾天,陳元拿了一幅美人圖給先生看,先生盯著畫半天不吭聲,末了兒才說,看來你是要執迷不悟了,好,畫也行,但你要記住兩點:第一,畫兒就是畫兒,不能弄假成真;第二,天底下沒有絕對美的東西,所以也不必徒勞追求。先生又指著那張畫說,你看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嗎?先生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看,他的眼睛仿佛深潭一樣,幽暗不可測。陳元心里升起一絲無由來的恐懼,那恐懼就像畫里女人如絲的頭發,在先生的話里飄逸。
到陳元上高中時,他的美人畫已聲名大噪,求畫的人極多,他早已不畫炕柜之類的東西了。一天晚上,先生把陳元叫到家,桌上還擺了酒菜。先生說,陳元,咱們喝個散伙酒吧。陳元一愣,先生不要我了嗎?先生說,我教不了你了。他朝陳元擺擺手,你什么也別問。陳元知道先生的性情,就低下頭默默喝酒。喝完酒,先生說,天晚了,你回去吧。借著酒勁,陳元說,我知道小套間里有先生的畫,讓我進去看看吧。
先生自己住著一套三居室的樓房,其中一間房上著鎖,從沒有人進去過,但人們都傳說,里面全放著先生自己的畫。先生說,我從來不讓人進去,也不讓人看那些畫。陳元道,我知道。本想著早晚能進去看,可現在先生不要我,以后再來這里是不可能了,所以就讓我看看吧,也算是師徒一場……先生看著他,才慢慢站起身,打開了房門然后站到門后,好像躲避什么似的。陳元走過去,屋里繞墻一溜美人圖,每幅畫里的人物臉上都盈溢著恒久、持遠的美麗。陳元半晌才說,先生你……先生打斷他的話,什么也別問,問我也不會說。你只要記住我的話,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有定數,這定數看似莫名其妙,偶然地來,偶然地去,可你的一生實際就在這偶然中注定了。陳元怔怔地問,先生你說的什么意思呀?我怎么聽著跟做夢一樣。先生慘笑,做夢好,做夢是好是壞都是假的,所以也不必認真。說著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畫也看了,話也說了,你也該走了。
先生送陳元出來,天已透黑。那晚的星星出奇的多,像螢火蟲兒似的飛來飛去。先生看看天,陳元,你以后會怎么樣呢?陳元恍然覺得心里有了一個很大很深的洞,那空落的感覺讓他發慌……先生又說了個名字,拉起他的手,你以后一定會出名,那時,你就會聽到這個名字,那就是我。
陳元并不相信先生真會扔下自己,只是因為自己又畫了美人圖所以生氣,就想著一切都會過去,等兩天先生氣消了再說。幾天后,陳元去看先生,先生已經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就像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又是什么時候來的一樣。
19歲,陳元考上一所大學學美術。他學習不很努力,但成績卻很好,因為先生早就教過他了。于是,他便常常想起先生,還有先生那些仿佛讖語一樣的話。陳元心里的那個空洞,就像被一把上下不停旋轉的鉆頭打磨得更深了。
陳元開始失眠。從宿舍窗子望出去,對面是緊緊遮著窗簾的女生宿舍,他很想知道布簾后睡著的女生什么樣。這么一想,陳元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先生畫里的女人,那些睜大的眼睛,鮮艷濕潤的嘴唇,薄如蟬翼的衣服包裹著的渾圓無骨的身體。陳元就是從這個時候懂得男女那事的。花窗簾,畫里的女人,自己的手指在身體上的那種肉與肉接觸的柔軟和亢奮,瞬間的快感之后,便是一種說不出原委的恐懼,如決堤之水那樣涌來。
陳元很快就在學校出了名。不僅因為他的畫,還因為他的人。長大的陳元,實在是頑艷風流。他身體頎長,面孔清癯,柔軟的長發披在肩上。他常常穿一件淺灰色的中式上衣,一雙白邊的布鞋,自有種仙風道骨的氣韻。但他少有朋友,一個人整天閑云野鶴般地背著畫夾走來走去。有女生過來搭訕,他也不甚搭理,只是從不拒絕求他一畫的要求。畫出來的人,雖然和本人相像,卻不知怎地,總是比本人要漂亮。
四年后,陳元畢業,分配到老家的劇團,做了舞臺的美術設計。
二
花朵姓華。說來家庭也不是太富裕,可母親卻喜歡戲,是當地有名的票友。母親的《貴妃醉酒》,唱得極為地道,那眼神飄得人心里癢癢。花朵唱戲就是跟母親學的。人道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花朵四歲頭次上臺演《西廂》,就在電視臺一次戲曲大賽中一炮打紅,多少年后,人們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情形,小花朵輕移蓮步,款款從側幕走上場,裙裾搖曳,釵環叮咚,小口兒里燕囀鶯啼的一個高聲,把個臺下的人都看傻了,半天才醒過懵兒,來了個滿堂彩。評委齊齊地嘆道,這小東西真像朵花!從此,花朵成了她的藝名,她也在當地出了名。
母親一輩子好戲,到了卻沒唱成戲,于是便把自己未了的心愿放在花朵身上。從四歲花朵得了大賽特等獎起,母親就把花朵關在家里學戲練功。誰知花朵竟不厭煩,悟性又高,幾歲孩子也不好說是什么風情萬種,可就是好學些曠男怨女一類的戲,愛呀恨呀的演繹得出神入化,那一招一式,一笑一顰,不知比她媽當年瀟灑媚人多少呢。
十歲上,花朵進了戲校。文化課是不怎么好,可專業課,那是沒什么說的,到十四五歲畢業時,已稱得上是個角兒了。省劇團本來鐵定地要花朵,無奈父親執意不肯,說不放心一個小姑娘走那么遠。有知情人偷偷透露,他是怕花朵學壞。
再后來,人們就真說花朵演戲演壞了,分不清什么是演戲,什么是自己的日子了,成天拿著演戲當正經日子過,今天一出《思凡》,明天一出《十八里相送》,后天再一出《斷橋》。她媽也狠狠打過她幾回,可花朵說,我怎么了?不就唱了兩出戲嗎?她爸爸恨恨地看了她媽一眼,嘆了口氣,你愛怎么著怎么著吧!花朵從此干脆住進了劇團,連家也很少回了。
光陰荏苒,花朵二十出頭了。伙伴中有的都抱上了孩子,有人問,花朵什么時候唱《天仙配》呀?花朵笑著說,“十八年寒窯”還沒唱完呢,等著吧!
劇團后面有條大河,河岸有很寬的緩坡,上面長著一叢叢的紅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花朵常在太陽落山后到這兒坐坐。河水不急不緩地朝東流,鳥兒在紅柳上啁啾,花朵就覺得心里空落落地發慌,于是就對著披了夕陽紅光的大河反串一段《文昭關》:“俺伍員好一似喪家犬,滿腹的含冤向誰言?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淺沙灘……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今夜晚怎么盼到明天?”
就這時,陳元分到了劇團。
陳元的畫室在排練廳后面,有時畫累了,陳元就站在窗前看排練廳里的演員來回折騰。花朵就是在那兒看見的陳元。立時,花朵就覺得陳元手里的顏料,把自己的心涂得一塌糊涂。
三
陳元雖說在劇團,但演員和舞美畢竟來往不多,加上陳元生性不好動,又趕上團里排新戲,舞臺設計和布景都催得急,只能天天待在畫室忙乎,所以,雖知道劇團風流人兒多,卻也沒見過幾個。就算大學里的女學生讓人生厭,可一旦連這樣的女人也沒得見了,陳元骨子里那種難以言傳的孤寂又一層一層地漾起來。
一天傍晚,花朵敲開了畫室的門。大約剛剛洗過澡,她的頭發還未干透,松松地在腦后結了一根辮子。她穿了一件水紅色的中式緊身小褂,下身是條白色絲質燈籠褲,光腳丫趿雙粉紅色拖鞋,五個像剝了皮的大蒜瓣似的白生生的小腳趾頭露在外面。陳元有點氣短似的說,請進。花朵笑道,我已經進來了,這是你的畫室?說著就朝里走。她走路時,腳跟先著地,然后腳尖再落地,腳步很輕很快,步距很短,就像在舞臺上走圓場。她的身體也不怎么動,只是大辮子在背后一左一右地擺。那被短褂裹緊的細腰很長很直,陳元好像都能看見衣服里的腰是怎樣的柔軟和渾圓。她就那么水上漂似的在屋里轉了一圈,然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給我畫張畫兒吧。陳元說,畫什么?花朵笑道,當然是畫我了。陳元說,送誰呀?男朋友?說完,陳元覺得自己人很無恥,好像和她調情似的。花朵變魔術一樣的不知從哪兒拽出一條手帕,遮在嘴邊,說,小姐尚待字閨中,公子可曾婚配?說完就大笑起來,我和你說著玩呢!她拍著兩只手,笑得前仰后合,那一份嬌媚自不待說。陳元心底升起一片迷蒙的霧障。他放好畫架,你坐好,我畫了。
斜射進來的陽光像放大鏡似的清清楚楚照出了花朵臉上細小的毛孔和淺金色的茸毛,一股帶著些憂傷的溫柔,無由來地像春潮一樣從陳元心底涌起,他有種想哭的感覺。花朵臉上帶著既不過膩又不過冷的笑容,很平和,很分寸,但陳元還是看出了這訓練有素的職業性微笑后面那充滿肉欲的笑。畫筆就是自己的手,陳元仿佛觸到了花朵光滑而有質感的皮膚和皮膚下結實柔韌的肌肉組織。
花朵沉溺在一種曖昧的感覺里。陳元的眼光像嘴唇似的一下一下在她的臉上身上啄過,那筆也像在她的身體上來來回回劃一樣。愉快和快感仿佛是從腳底逐漸上升的,就像是用軟薄的絹帛在這兒那兒地輕拂。她望著陳元棱角分明的年輕的面孔和柔軟的長發,花朵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花朵四歲開始演才子佳人戲,開竅得早,小小年紀就懂得風情,十三四歲便會打情罵俏。雖不能說就真正行了男女之實,但摟一摟抱一抱的肌膚之親想必是有的。二十歲后,明白了事理,要考慮今后的婚姻大事,便不肯再像小時候那樣隨便造次,倒收斂了許多。可是,情欲像蓄洪,一旦開了閘門,就再難關上了,所以,花朵內里的饑渴和焦灼可想而知。
不知過了多久,陳元停下手中的筆,但卻仍然盯著畫架上的畫,慢慢地說,畫好了。花朵跑過來看,這是我嗎?我有這么漂亮嗎?她驚訝地說。陳元不說話,只入神地看著畫里的花朵,那個花朵漂亮得無法形容。
花朵沒什么事兒時就到陳元這兒來,坐在椅子上或擺個什么姿勢讓陳元畫。每次畫出來的花朵都讓他倆驚奇萬分,那畫上的花朵是花朵,又不盡是花朵。花朵沒什么文化,不會用什么深刻的話表達自己內心的感覺,只會說,這是不是你想象的我呀?陳元也很疑惑,就只是笑。
四
不久,倆人的關系就過了明路。家里老人都點了頭。雖然如此,團里卻仍有人對著陳元亂拋媚眼,可陳元始終凜凜然。花朵開玩笑說,到劇團就別想干凈。陳元眼睛都不眨地說,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花朵聽得淚汪汪的。
陳元的畫尤其是美女圖已十分出名,許多公司和廠家都找他去畫廣告,化妝品,服裝等。街上過段時間就會這兒那兒地冒出一個“陳元的美人”來——大家都這么叫他的畫。這些美人雖說都是以花朵為模特,卻又不十分像花朵,每個人各具神韻,或端莊嫻雅,或嬌嗔俏皮,或含羞憂怨,或大膽熾熱,總之不管什么樣兒,個個都風情萬種,顧盼神飛,人們都開玩笑說,走在街上就像進了陳元的后宮。陳元樂此不疲,不過也就是為了畫美人而已,至于條件和報酬,都交由花朵去商定,打理,掙的錢,一半給了兩家老人,一半給花朵攢起來以后結婚用。陳元既不胡嫖亂色,也不愛錢,花朵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然而,花朵卻不想再坐在椅子上讓陳元畫了,你煩不煩吶?老是畫畫畫!陳元看她一眼,總坐著是煩,我去找別人當模特吧。說著看看花朵,或者不用模特也行。花朵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咱們一塊出去走走,逛逛街,看看電影。陳元說,是這樣啊!要不,你找個伴兒去?花朵板著臉,找個男伴兒行嗎?陳元笑道,那有什么!花朵沖出門,那好,我就找個男伴兒了。陳元追到門口喊,花朵花朵。正巧,和陳元同時分來的戲校學生光耀走來。這光耀是唱花臉的。花朵便叫住他,光耀和我一起上街吧,請你吃飯。光耀看看他倆,請客?行啊!陳元手把著門框,就是就是,光耀你和花朵一起去吧,我請客。
花朵找別人一起逛街本來就是慪氣,沒想到陳元還挺高興,花朵就覺得實在是沒情沒緒的。光耀是個乖覺之人,并不問花朵怎么回事,只管自己說自己的。說來說去,就說到戲校的事。光耀說,有個學老生的,和個學青衣的談戀愛。倆人晚上出去遛彎兒,正好是冬天,天挺冷。走了一會兒,那青衣說,真冷。她想老生可能就摟著她了。誰料那老生卻說,你冷,那咱們回去吧。回去坐在宿舍里,青衣又說冷。她覺著這回總該有點溫柔的舉動了吧。老生看著她,你沒感冒吧?說著跑到門口,鬼頭鬼腦地兩邊看看,我他媽的把電爐子插上。話沒說完,青衣“哇”地一聲大叫,跳下床推開門跑了。那老生就得個外號叫“電爐子”。花朵哈哈大笑,笑完又問,他倆后來怎么著了?光耀說,還能怎么著?吹了,倆人戲路不對。
花朵心里一動,抬眼瞅了光耀一眼,光耀臉上平平。花朵便不覺正經打量起他來。光耀身量中等偏上,剃個光頭,方面大口,一對臥蠶眉,大眼睛凜凜然似有寒光。穿一條紡綢黑燈籠褲,一件圓領衫,用一條四指寬的板帶束腰,腳穿一雙人稱“牛鼻子”的布鞋,熊背蜂腰。花朵想,一個團的人,自己怎么就沒有發現光耀是一偉岸丈夫呢!這么想著,心情竟好起來。倆人東逛西逛,就到該吃飯的時候了。走進飯館,光耀說,哪兒能讓女人掏錢。花朵笑道,是陳元的錢。光耀道,那就另當別論了。又問,誰點菜?花朵笑,你點。光耀也不客氣,拿過菜單點了好多的肉菜。然后朝花朵拱拱手,叨擾了,就開始吃。他吃得多也吃得香,真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漢子。看著他吃飯,花朵不知怎么就生出些感慨。
晚上回來,倆人一起來到畫室。陳元還在畫畫兒,見了他倆,便笑嘻嘻地問,花朵今天玩兒得高興嗎?又拍拍光耀的肩,以后有事就拜托老弟了。光耀說,好說,有吃有玩,快活著呢!花朵心里有點別扭,扭頭看光耀,臉上照樣平平。
五
接下來的時間是個平靜的時期,完全沒有一點跡象表明要發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陳元后來才想起先生說的話。凡事都有定數,這定數看似莫名其妙,偶然的來,偶然的去,可你的一生實際就在這偶然中注定。
陳元一門心思畫畫,花朵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對花朵而言,從畫室出來就像是解放了,除了排戲練功,就是和光耀閑逛。心氣順了,也就能站下來看街頭矗立的陳元的廣告畫兒了,看來看去,花朵發現,雖說自己是模特,可畫里的人卻并不太像自己,就問光耀。光耀看看畫兒,又看看花朵,笑道,算是你的美麗版吧。花朵推他一下,聽你這意思,我本人是丑陋版唄。既然畫里的人比自己漂亮,就說明陳元覺得自己丑,那也就是說陳元不愛自己,這么一想,花朵便有些不得勁。可再想,又覺得心里淡得很。這感覺來得太突然,花朵就覺得有點煩,逛街也沒有意思了。花朵說,咱們看電影去吧。正好是老電影周,倆人便看了部外國片《偽金幣》。這部電影是由幾個小故事組成的,其中有個故事,說的是一個闊小姐嫁了個窮畫家,畫家每天給她畫像,小姐坐在椅子上燦爛地笑著說,我愛你我愛你……畫家一直這么畫,日子也一直這么窮。慢慢的,小姐臉上的笑容變得暗淡而殘破,終于,“我愛你”成了一種沒有絲毫意義的喁喁之聲。有一天,小姐跑了。看到這兒時,花朵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她甚至不能完整描述自己可能是因為這樣一種荒謬而虛無的愛而感傷。
光耀什么也不問,最后才說,有什么可哭的?不就是戲路不對嗎?聽不出他的話是真是假,是正經話還是玩笑話。
時間過得很快,轉過年,陳元和花朵就要結婚了。陳元買了劇團的新樓。本來房子都裝修好了,誰知婚禮前幾天,突然天然氣改道,屋里又弄得亂七八糟。可再改日子也不行了,只有再重新收拾,一直到婚禮前一天傍晚,新房才總算收拾完了。按當地習慣,新郎要在第二天一早,去新娘家接新娘,所以,這天晚上,倆人都得回各自父母家。花朵說,你先走吧,我太累了,坐會兒再走。陳元說,是,沒想到結婚這么累人,還有事沒完,我不能陪你了,你早點回去。說完就急匆匆地先走了。
花朵在新房里坐了一會兒,覺得心里很空很煩,想大聲叫喚,又想把什么東西砸碎,后來就捂著臉哭,可哭也哭不出來。她站起來拉開門跑出去,跑到練功房。練功房開著燈,里面只有光耀一個人。花朵跑到他跟前,明天我就結婚了。光耀說,我知道。花朵剛才流不出的眼淚現在卻像泄洪一樣沒個完,怎么辦呢?光耀照樣平平地說,我知道。花朵驚愕地問,你知道什么?光耀一條腿架在橫桿上,我晚上過去。聽了這話,花朵的心一下子就靜下來,好。說完便出了練功房。
大約夜里三點左右,團里辦公室的兩個人忽然來找陳元,說是團長讓他趕快去團里。陳元很奇怪,什么事?站在旁邊的父親說,趕快去,我也去。團里來的那兩個人互相看看,想阻止,卻沒能擋住。幾個人匆匆趕到團長辦公室,花朵和光耀已經坐在里面。見陳元父子進來,光耀起身朝他倆拱拱手,叫了一聲,陳伯,陳哥。花朵只淡然地看了陳元一眼,就把眼睛移開,倆人表情都極坦然。父親來的時候就已經預感到出什么事了,這時,他轉頭朝陳元罵道,你個兔崽子,叫我還有什么臉見人!陳元愕然地看看父親,又看看大家。
團長說,不用說你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們也很為難,告訴你們吧,陳元明天結婚;不告訴你們吧,將來出事還說是領導隱瞞事實。考慮半天,決定告訴你們,你們自己決定。團長讓光耀先出去,光耀站起來,拱拱手,就走了。旁人也隨著退出去。花朵說,怎么辦,我聽你們的。陳元看著父親,父親瞪了他一眼,仰天長嘆一聲,恨恨地說,結!明天親戚朋友幾十號人,不結,我哪有臉說?
這天的星星很密,也出奇得多,像撒了把白芝麻。陳元一下子就想起了先生臨走前送他出門的那個晚上,星星也這么亮,天空也這么寬廣深邃,于是有些感動似的感覺,幾步追上父親,爸,你別太生氣了。父親吼道,我生什么氣?生氣又有什么用?是你丟臉啊!陳元不說話了,他知道是自己受了侮辱,丟了面子。
第二天的婚禮仍舊熱鬧,陳元覺得很滑稽,想可能所有的人,包括從鄉下來的親戚都知道新郎戴著綠帽子,只是誰也不說而已。陳元的心情很奇怪,眼前一切好像在演戲,自己也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甚至努力把戲演好的愿望比任何人都強烈。婚禮結束,陳元又似乎有點得意,覺得自己對得起觀眾,戲演成功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讓陳元感到惶惑,難道自己對花朵的背叛無動于衷嗎?難道自己對花朵根本無所謂嗎?入了洞房,卻沒有人鬧洞房,陳元更明白白天的婚禮純粹是一出鬧劇了。
聽著外面的人漸漸走光,陳元站起來,拿了畫畫的一件大褂,說,你早點睡吧,說著便往門外走。花朵有點不知所措,說,你去哪兒?陳元溫和地說,我去畫室。花朵忽然哭了。陳元驚訝地問,你怎么了?花朵不說話,哭得更厲害。陳元走回來,說,我沒說什么呀。花朵哭著說,你根本就不愛我,不愛我干嘛和我結婚?出了這事,還結婚,你什么意思?侮辱我嗎?陳元臉一板,說,那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應該說我愛你,然后和你上床是嗎?花朵一下張口結舌了。她忽然想起《偽金幣》里面的闊小姐是被“窮”跑的,可陳元掙了錢來,自己也還是跑了,沒錢不行,有錢不行,人怎么這么賤!于是又哭起來。陳元多少有點無奈地說,算了,我不走了,睡覺吧。說著隨手把大褂扔到椅子上。這實出花朵的意料,顧不上再哭,就猛地抬起頭,陳元正好和她打個照面。花朵眼睛似怨似嗔,兩腮淚痕猶在,陳元倒看呆了,“一枝梨花春帶雨”。花朵沒聽明白,謹慎地問,你說什么?陳元微微一笑,沒什么,便拉開被子穿著衣服睡下了。花朵也只好熄了燈躺下。這是婚床,可昨晚已和別人睡過,她實在不知道該對陳元怎么辦,心里不免忐忑。過了一會兒,陳元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花朵又恨恨的,覺得他真是不愛自己。于是又想到光耀,不知他現在在哪兒,心里又空落落的,思來想去,不覺也睡去了。早上一睜眼,陳元已經穿戴停當準備出門。花朵有些遲疑地,今天回不回我家呢?陳元無可無不可地說,隨便。
到了花朵家,岳父母沒想到陳元能來,已是滿面羞愧,趕緊忙著做飯。陳元本來話就少,花朵又滿腦子官司,丈人丈母更無話可說。不一會兒吃完飯,陳元就要走。花朵父母想留不敢留。陳元說,花朵你多住兩天吧。花朵媽趕緊遞個眼色,花朵就說,我和你一起回去。進了劇團,陳元說,我去畫室,便徑直走了。花朵喊一聲,晚上回來吃飯嗎?陳元頭也不回。
六
陳元開始畫一幅畫兒。
他每天按時回家吃飯,飯后就到畫室畫,畫到很晚才回去。回去也很少和花朵說話,但也不是生氣或惱怒,只是漠然罷了。
大約一個月左右,陳元的畫兒畫完了,是幅仕女圖。畫里的女人倒剪著雙手,癡癡地望著一篷纖塵不染的秀竹,眉眼間含著一絲幽怨,兩頰似見經久難涸的殘淚,那一種刻骨銘心的美與悲,都消解在這充盈著無以言說的“靜”與“凈”的竹林中。這女人依稀能看出些花朵的影子,但已經很淡了。陳元給這畫兒起名為《梨花帶露》。
從開始畫這幅畫兒起,陳元每天都要在畫前坐很久,他慢慢地逐漸地感受和體悟著那美麗一點點地生長出來,這種感覺讓他驚訝。一種難以名狀的卻又真正是相濡以沫的感覺,從陳元的骨頭里面漸漸萌生出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學里的老師打電話說,省里要舉辦大獎賽,問陳元有沒有好的畫兒去參賽,要有,就在近幾日送到學校。陳元猶豫了幾天,還是決定把《梨花帶露》送去。
第二天,陳元帶著畫兒回了學校,這已經是截止報名日期的最后一天。這兒離省城不遠,不過幾小時的路程,系里正打算開車到省城送畫,系主任讓陳元一起去。他想,出去轉轉也好,就給花朵打電話說下午要去省城,晚上不回去了。
后來發生的事就變得蹊蹺,神差鬼使一樣。吃完午飯,正等著發動汽車,陳元忽然覺得心神不安,心里好像有一把小錘子在這兒那兒細細地鑿。他說,我不知怎么有點不舒服,不去了。老師看他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好,也說,那算了,我們去是一樣的,回去好好休息。
陳元暈暈忽忽地往回走。進了劇團,他的心忽然間就透亮了。到了樓下,抬頭看,窗戶上拉著窗簾。走上二樓,他家是緊挨著樓梯口的第一間,鑰匙卻打不開門,門從里面鎖上了。陳元敲門,里面不應聲。陳元喊了幾聲花朵花朵,里面仍然沒有動靜。陳元退到樓梯口,掏出手機,給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發小兒黑子和李星打了電話。大約十幾二十分鐘,倆人趕到,陳元三言兩語說了原委,三人往門口去。這時,門忽然開了。花朵沖出來,張開胳膊,攔住他們說,光耀快跑!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錯眼不見的,光耀就出了門沿樓梯跑下去。
三個人和花朵緊跟著跑下去。光耀已跑出樓外,在樓門口的最后一級臺階上,不知怎么就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就這么會兒功夫,后面的人也趕到了。黑子抓住光耀手便一耳光,一絲血從他鼻子里流出來。李星跟上去又是一腳,光耀跌倒在地。花朵一見,返身就打陳元,你媽這你媽那地罵不絕口。也是氣極了,陳元一把揪住花朵的頭發,啪啪就是兩巴掌。光耀此時已站起來,剛想跑,見這情景反倒站住了。光耀朝陳元抱抱拳說,照理說,是我對不起陳哥,沒道理和你們打。可你們別打花朵。既打了她,事兒也就拉平了。陳哥,你這是逼我啊!人都說,好武功抵不過一個賴戲子,光耀又是不喜張揚,心里做事的人,眼不見的就從地下抄起塊磚頭,照直朝黑子腦袋拍下去,黑子大叫一聲,血順額頭流下來。李星急了,從腰里抽出匕首就沖過去。
花朵跳著腳地嚷,光耀,打死這幫王八蛋!她的嘴角溢出白沫,眼睛通紅如血,頭發亂篷篷一堆蒿草似的。陳元陌生而驚愕地看著她,這是誰呀?這么一想,陳元心里的勁兒就泄了。他手一松,喊了一聲,別打了,為了這么個女人值得嗎?他眼里的那種厭惡,讓三個人誰也沒有再動手。陳元和李星把黑子送到醫院,傷不算重,縫了幾針。陳元留下陪了他一夜。
第二天一早,陳元回了家,花朵也在,她沒有去排戲。陳元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花朵一聲不吭地看著他。收拾完了,陳元說,我和你,有這套房子,還有一些錢。具體多少錢,我不清楚,你說多少就是多少。這兩樣你挑一樣,不過你肯定是要房子,那錢就是我要了。你現在就給我,或者馬上給我父親送去。還有,今天下午去離婚。陳元把鑰匙放在桌上,朝門口走去。花朵忽然叫住他,陳元,我……陳元頭也不回,冷冷淡淡地說,我不想聽。花朵捶著胸說,我心里真悶啊!好像有氣出不來,哪怕你打我也行。陳元若無其事地說,不是剛才已經打過了嗎?花朵追過去,攔住他,問,你愛過我嗎?陳元笑了,這是新戲里的臺詞嗎?他繞過她,握住門把手說,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沒有愛過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所以,我也不恨你。話說著時,他也出了門。
一個月以后,陳元的《梨花帶露》在畫展中獲特等獎。省美協和系里都打電話讓陳元去參加頒獎大會,他沒去。因為這一天,他得去法院,離婚手續在這天正式辦下來。
七
美展結束的那天,陳元去省城的美術展覽館了,大獎賽就在這里舉行。
一進展廳,陳元就看見許多人圍在自己的畫前,他們都是省里和全國著名的畫家和評論家。陳元走過去,站在離他們幾步開外的地方聽他們說自己的畫。忽然,陳元聽見他們說了一個名字,人們議論說,這幅《梨花帶露》真像他的風格。陳元的心狂跳起來,那是先生的名字!
有人問,他到底為了什么失蹤呢?一個人說,文革中,他挨整,不堪忍受,就走了。又一個說,不盡然,聽說是因為什么女人。一個頭發已經白了的老人擺了擺手道,別瞎猜了,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他在躲自己,誰能想到他竟愛上了自己畫里的女人。
陳元忽然間什么都明白了。他其實根本就沒有愛過什么花朵和任何其他的女人,他只愛自己畫兒里那些有著絕對和純粹美麗的女人,這些女人不會老,沒有瑕疵,永遠讓人愛慕。先生當年所以不讓他畫美人圖,就是怕他有朝一日也可能愛上畫里的人。先生那時就看出來自己遲早會走他的路,因此才收他當徒弟,給他“指點迷津”。可是,他還是和先生一樣執迷不悟。
秋天的時候,陳元調到了省畫院,他專畫仕女圖,但那些美麗的女人,早已看不出有絲毫花朵的樣子了,“離婚”就仿佛是陳元對花朵式美麗的一種象征性拒絕。
陳元的畫已經賣到了令人嘖舌的價格,人們都在他的畫前流連忘返。他畫里的女人,個個漂亮非凡,令人眩暈,那是一種可以凈化心靈,喚醒久被遺忘的純潔人性的美麗。
陳元早已不記得誰是花朵,但卻常常地想起先生。夜深人靜時,先生那個清癯飄逸的身影,就會在陳元視野所能及的遠處,行行止止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