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河香岸

一條河靜靜地流淌著，誰也不知道它流淌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

兩岸所有的生靈都依著這條河睡去醒來，或生生不息或殷殷勞作，它們充盈豐沛生機盎然。

這條河叫霧河，晨時每見河面霧氣繚繞綿延十數里，大約因此而得名吧。坐在河邊，柳絲拂面草香微薰，看那清澈至極的河水悠悠流去，那婉暢、溫潤、脆亮的流水聲款款入耳，心就像放在了粉紅帶露的花瓣里，顫顫地搖醉。

素素最喜歡到河邊來，河較窄的地方有一座小木橋，距河面不高，坐在上面兩只腳閑蕩在水里，全身都清爽透了，有風淺淺地一吹，花香就在周圍飄來飄去。不知道為什么，素素一聞到這種花香味就想起兒時的一件新衣裳，那是顫微微的外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鮮亮的新衣裳。在素素的記憶里外婆總有忙不完的針線活，實在干不了的那些日子外婆就把身子斜依在院門上，手遮在眼睛上方，久久地眺望西天的落日。

素素到河邊來多數是洗衣服，她把準備洗的衣服用水泡一陣兒，然后放在一塊青石板上，用木棒一下一下地敲，很多很多衣服就這樣被洗得干干凈凈。

素素長得很好看，單說那條像風搖柳葉兒一般的窈窕，使素素在小橋上一走一停一起一坐，就把很遠的目光都吸引過來，十七、八歲水靈靈的女孩，是喝霧河水長大的女孩。村子里的伙伴都對素素好，但素素有一點在意的是幺娃，幺娃家就住在河邊是離河最近的人家。他家的院子好大，種了好多的樹，有不少是野果樹，果子熟時滿樹五顏六色、玲瓏剔透。十幾歲的時候素素去過幺娃家一次，天空下著毛毛細雨，母親帶她走進那個院子。

屋子完全被樹包圍，素素站在窗前感覺像置身在森林里，是有七個小矮人的那片森林。雨中的樹葉被洗得油綠油綠的，未成熟的青白野果子，含著雨珠閃閃爍爍。素素伸手夠到一片葉子，酥酥涼涼的感覺一點一點地往心里走，很美妙。

素素對幺娃說，那次去你家怎么沒見你呢？幺娃說，你當然沒見到我，那時我們男孩都不理小女孩。素素一撇嘴，追問一句，那么現在呢？幺娃一下紅了臉，把手放在后脖頸子上搓來搓去，素素生氣地一扭身走了。

幺娃會學一種奇怪的鳥叫，是黃昏時叫的一種鳥，聲音算不上好聽但很特別，像母親對淘氣晚歸的孩子既責怪又痛愛的一聲嘆息，在深深的黃昏里那聲音有一點夢幻。

素素喜歡黃昏，尤其喜歡天剛擦黑兒時的景色，太陽完全隱去，夜色從四周悄悄漫過來，很多人家都在院子里燃起艾草熏蚊蟲，淡淡的青白的煙裹著濃濃的艾草味四處彌漫，孩子們興奮起來圍著高高的草垛盡情地瘋耍，大人們在地上放一壺熱茶，三三兩兩或蹲或坐，一派“稻花香里說豐年”的祥和。霧河對岸不高的山坡，遠處有莊稼地，往遠是林子，由稀漸密的林子。素素在山坡下癡癡地往上望，看黃昏中的景物變成剪影的效果，剪影后面襯著天邊最后一小片兒淺灰的亮色，此時一切很靜，一切很溫柔，素素覺得這個世界這種時候最神秘。她很想穿越山坡的莊稼走進林子里，可是她不敢。素素只好想象著，幺娃帶她走過去，林子里有個小草房，一個駝背白胡須老人和許多小動物時隱時現……“咕嗚嚕”那種鳥又叫了，素素往草叢里尋找，那聲音應在草叢里，“咕嗚嚕”，那鳥蹦了出來，好大一只鳥——幺娃笑嘻嘻地走過來，素素見了幺娃很高興，她就喜歡幺娃這樣，冷不丁出現的時候，才覺出正需要他呢。素素說，幺娃，你帶我上山坡那邊看看。

那兒有什么好看的。

你去不去？

好，我帶你去。

……

那一次，幺娃帶素素在山坡上走了沒多遠，幺娃就不走了，他說這么晚了他也不敢走太遠。更恨人的是來回的路上，他連手都不肯和素素拉一下，素素生氣了，就在素素生氣的那幾天姑姑來了。

素素的姑姑在城里住，有一段時間姑姑總往素素家跑，經常帶一些城里的稀罕東西“孝敬”素素的父母，沒多久，素素出嫁了，母親對素素說，你姑真好。

霧河水把歲月送走一撥兒又一撥兒，在一個誰也不注意的日子，素素突然就出現在了小木橋上。但表情有一點呆呆的，她對母親說她不回城里了，一定不回去了。

可是素素沒見到幺娃，她不知道幺娃還理不理她，母親說幺娃搞的無公害蔬菜和山野菜加工，連省城都來訂貨了。素素想，憨頭敢腦的幺娃哩，還長能耐了呢。

黃昏的時候，素素從小木橋走到河對岸，走到山坡下，莊稼長得很高擋住了往遠處看的視線，素素覺得很久的歲月里的故事，都藏在那看不見的空間里了。“咕嗚嚕”那種鳥叫聲又響了起來，很遠、很淡、很清晰。

兩行淚，順著素素的臉上慢慢流下來，很慢很慢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