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看我們《北京檔案》副刊欄目的讀者。大多數人都會注意到這個名字——崔金生。崔老是我們刊物的老作者了,自從創刊后他就一直是我們作者群中的堅實一員,與我們一同走過了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這兩年,崔老更是抖擻精神,在我們的“京城茶座”欄目中力扛“天橋舊話”這一子欄目,專門描述他眼中的天橋舊人物,文筆簡捷生動,繪聲繪色,語言極具北京地方風味,仿佛又把讀者帶入到上世紀那個斑駁陸離的“萬花筒”世界。
一直以來都想拜訪一下崔老先生,無奈前兩年他患了腎衰竭,經常需要上醫院透析,因為怕打擾他,就一直也沒有成行。前幾天,因為送稿子的事情,崔老先生突然親自到編輯部來找我,這讓我喜出望外。眼前的崔老精神不錯,氣色也不錯,完全沒有病容。于是,就在編輯部辦公室,我與崔老先生愉快地聊了一上午,就權當是對他進行了一次專訪。
“老天橋是我長大后創作的精神搖籃”
崔老先生說:“我是真正的老北京人,我出生在北京婦產醫院,據說還是林巧稚給接的生。我生下來不久,父親就死了,母親改嫁。我一人與年邁的姥姥生活。一開始住在金魚胡同,后來因為日子窘迫,搬到精忠廟街,后又搬到川堂院。因為住在前門大街斜對面,離天橋近,打記事起就轉悠天橋。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老天橋是小孩子們的樂園,因為小孩子一般看什么都不要錢。我什么都喜歡,雜技、相聲、評書等等,天橋‘八大怪’的表演我都親眼看過,像什么張寶忠的耍大刀、飛飛飛的盤杠子、朱國全的拉大弓、寶三的摔跤、大狗熊的雙簧、小金牙的拉洋片、辛文立的變戲法等等:還有就是很多在天橋表演的藝人們的生意口、唱詞,我到現在還都記得,像王杰魁、陶湘九等講的什么《小五義》、《包公案》、《三俠劍》等故事,聽多了我自己都能講。可以說,我是伴著藝人的語言和各種天橋吆喝聲中長大的,天橋是我幼年的學校,對我影響很深。”
除了免費聽了不少天橋著名藝人的評書之外,那里的各種生意人,如看相的、批八字的、賣估衣的、賣假藥的、賣豆汁、賣爆肚的,等等,在小崔金生的耳聞目睹和細致觀察下,日后都成了他天橋系列小說中的人物,并得到原汁原味的真實反映。
除了在天橋的耳濡目染,幼年的崔金生還受了不少帶他艱辛過活的姥姥的影響。別看姥姥,用崔金生的話說,是一位西瓜大的字認識不到一麻袋的老太太,卻是他幼年的第一位啟蒙老師。崔老先生說:“姥姥人高馬大,什么也不怕,據說從小性子就烈,說什么也不綁小腳。她知天文曉地理,懂陰陽五行,明易經八卦,并且有講不完的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講起來還特有水平,既形象又生動.同樣的話從姥姥嘴里說出來就特別動聽,我經常聽直了眼。比如冬天夜里刮大風特別冷這樣的話,姥姥就形容說:‘大風刮得電線桿子唱二簧,凍得巡警跳舞’。姥姥生活經驗豐富,性格開朗。因為我差不多就是一個孤兒,她對我是真疼、真愛、真打、真罵。我受她的影響很深,在我后來創作的小說里,有不少人物的語言就是姥姥曾經說過的話。”
姥姥待崔金生不錯,靠在天橋擺小攤供他上學。六歲時崔金生上了私塾,七歲時上了當時北京城有名的金臺書院。初小畢業時正趕上北平和平解放,崔金生報考高小,成績不錯,但這時姥姥已經沒有能力再供他上學了。這樣,1950年3月,13歲的崔金生開始在金魚池大街龍須溝邊上的一個旋活鋪當小學徒。
“老舍是我步入寫作園地的啟蒙導師”
崔老先生說:“小時候我身子骨單薄,童工日子很苦,每天要做15個小時的工作,從早晨一睜眼倒夜壺開始,到晚上收攤止,整天忙乎得像上足了弦的小機器人,根本沒時間也沒權利看書。”但生性愛看書的崔金生不滿足于這種生活。那年的中秋節,鋪里放假,崔金生照例去逛天橋。在當時“樓外樓”的南邊路東有個吳記租書鋪,他便拿了師傅給的節錢租了一本老舍寫的《老張的哲學》。這本書用的都是大白話,沒什么文言文,崔金生看得入迷。但書特厚,平日里活又忙,租書有期限。這可怎么辦?幸而功夫不負有心人。
崔老先生說:“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就在我犯難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新大陸。原來在我們師兄弟同睡的那個暗樓子靠東邊隔壁,是程記飯館,每天晚上賣夜宵,到一點才關燈。我正好睡最東頭,東墻上邊一尺多高是用牛皮紙糊的。我想起了古時候匡衡鑿壁借光的故事,于是便偷偷地在紙上撕了個小洞,程家的光拄立刻射了進來,正好射在我躺下的頭上。這樣,每當夜里11點多別人睡了之后,我就把書從被窩里掏出來,一直看到程記飯館熄燈。”從此,崔金生就在程家光柱的照耀下,借來、讀完了吳記租書鋪的所有老舍著作。看完吳記家的,崔金生又去找別家的老舍文章。大量的閱讀和由衷的喜歡使崔金生潛移默化地受了老舍語言風格的影響,他覺得老舍小說中的人物自己似乎都見過。受老舍作品的啟發和熏陶,崔金生產生了自己寫小說的沖動。
崔老先生說:“我一生中只見過老舍先生兩次面。第一次就是在旋活鋪干活時。有一天,我正在外面拉鋸.忽然聽見街上有人喊:‘老舍上咱們這兒來了。’我一聽,扔下鋸就跑,見不少人擁著一位五十來歲、中等個頭、長方臉、戴眼鏡的人,這個人臉上掛著笑,邊說邊走。人們說那就是老舍先生,是給龍須溝寫電影來了。當時我一肚子的話想跟老舍先生說,想向他求教。但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破褲子,一身塵土、滿身油泥,就不敢再走上前去,只好傻乎乎地跟在后面。”這次的匆匆一面,讓年輕的崔金生激動了好幾天。
1956年公私合營以后,崔金生所在的旋活鋪被并入了崇文旋活制品廠,這時他比較有時間讀書看報了,想自己寫小說的念頭更加強烈了。]
“是黨和工會培養了我這樣的工人作家”
當時在崇文旋活制品廠300多名職工中,初小畢業的崔金生已經算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了。他很快成為了車間工會的宣傳委員,并且當上了廠業余學校的職工教師。工會還培養他到區里的職工業余學校學習,每逢一三五他上夜校學習文化,二四六他再教廠里的職工學習,現學現賣。另外他還負責廠里的黑板報,每星期出一次。他成了廠里、車間的大忙人,教學、上學、出黑板報等,占用了他的全部業余時間,客觀上也加深了他的文化修養,提高了他的表達能力和寫作能力,為他實現自己的作家夢打下了基礎。
廠工會還推薦他擔任《北京日報》的通訊員。1957年,崔金生考取了崇文區業余文學創作組,在這期間,他聽了不少《北京日報》文學編輯的輔導報告,他的處女作——新詩《送喜報的來了》還發表在了《北京日報》“文化生活”版。1958年,崔金生被推薦進入了北京職工文學創作講習班。在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他聽了不少著名作家如老舍、冰心、趙樹理、臧克家的講座。在那里,他生平第二次見到了老舍先生。崔老先生回憶:“老舍先生講課非常幽默,就像說單口相聲似的。兩三個小時的課程中,課堂上一直笑聲不斷。大家聽得入了神,筆記都忘了記。講完課后,老舍先生穿上長衫,拿起拐棍,開玩笑說;‘回見!回見!我回去啦,沒人請客吧?’當時我就在下面認真地說:‘我請先生喝豆汁去!’大家哄堂大笑。老舍先生出門時.我們也跟了出去,一直送他坐進小汽車才揮手告別。”
1974年,崔金生被單位推薦去了北京大學經濟系政治經濟學進修班學習。在那里,他有幸聽過經濟學界泰斗陳岱孫、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的課。崔老先生說:“當時陳岱孫教授是北大經濟系主任,他一米九左右的個頭,長方臉,瘦高瘦高的,走路、站立都腰板挺直。他對待工作十分嚴謹認真,每次授課前一小時,他總要把熟悉的課程再準備一次;無論學校、系里開會、學習、授課,從來沒有遲到過。每次上課前差兩三分鐘時,樓梯上就會準時響起他的拐杖聲。更絕的是,每堂課在他最后一句話講完時,下課鈴必響無疑。而厲以寧教授講課時經常不拿講稿,但他的課卻很吸引人。他講課條理清楚、層次分明,邊講邊在黑板上寫。他曾和我們一起在北大圖書館前栽樹,一邊勞動一邊和我們說笑。”
今天崔老先生回憶起這一段段被悉心栽培的經歷.心中仍然充滿了感激。他說:“回想60多來的文學足跡,從童年開始,到青年起步,在黨和工會的培養下成長起來,當時那些著名作家們、報刊雜志的編輯們、學校的老師們給予我們工人群體的關愛與幫助,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我的寫作是廣涉文體、追求京味”
崔金生曾發表過長篇、中篇、短篇小說,長詩、短詩、諷刺詩,游記散文、京味散文、抒情散文,雜文,相聲、小品及笑話等作品,累計發表約200多萬字。他的中篇小說《天橋大鼓妞》曾在北京首屆寫作文化節上獲特等獎.短篇小說《七條小光棍》1987年獲《北國風》首屆優秀文學獎。《七條小光棍》說的就是和他一起在旋活鋪做活的小兄弟們的故事,當時的評委之一、著名作家劉紹棠贊賞這篇小說寫舊天橋手工業工人生活,豐富多彩、語言生動、頗有地方特色、北京風味,認為作者具有豐厚的天橋生活基礎,建議他充分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把情節展開,把細節寫活,把短篇擴寫成長篇,展現舊天橋的市井風情畫面。在劉紹棠的啟發和鼓勵下,崔金生又經過數年辛勤筆耕,終于出版了一部獨具特色的京味佳作《七個光棍漢》。小說并獲1996年北京寫作文化節一等獎。
崔老先生說:“我就是在那次《北國風》評獎會上結識的劉紹棠先生,并尊他為我的老師。他對人十分熱情,樂于助人,沒有一點大作家的架子,對我的幫助和關照特別大。我很敬重他。他一向主張自己的寫作要有‘中國氣派、民族風格、鄉土題材、地方特色’,并引我及其他幾位北京作家為創作道路上的同路人。我從他那里也學到不少東西。”
綜觀自己的寫作道路,崔老先生認為:“我對文學作品中的種類和體裁的看法,與對人的看法一樣,都是平等的。我喜歡十八般武器都練練,這也是受了老舍先生的影響。生活中人民的語言,特別是老人們的語言都生動、含蓄、有分量,因為他們的生活經驗豐富、感慨頗多。我在寫現代題材的小說時,除了一些過時的語言不用之外,總是愛用老腔老調唱新篇,因此,寫出來的東西大家覺得有老北京風味。另外,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我寫的小說主人公基本上都是工人,小說中的社會背景都是城南天橋一帶。我認為小說的情節可以虛構,但細節、背景必須是真實的,否則就不能吸引人、打動人。我寫工人的生活.寫天橋的人物,這是我的生活基礎所決定的。也正因為有了這個基礎,寫出來的東西人們就覺得可信、可讀。”說到京味作家的頭銜,崔老先生謙虛地說:“要說老舍先生才真正稱得起有北京語言風格的大家,他的這種語言風格,那才叫爐火純青哪!如果說老舍先生就像那一輪明月。咱星也不夠格,只能是帶點兒綠的螢火蟲。”
年輕時的崔金生勤奮、努力,干什么活都不落人后。退休后的崔金生,仍然筆耕不輟。前兩年沒犯病時.還時不常地騎輛連賊都不偷的舊自行車穿梭于京城的大街小巷,搜集創作素材。《北京日報》、《北京晚報》、《北京文物報》等報刊雜志都有他的不少作品發表。如今他雖然患了病,但精神頭仍不減,還在寫,寫他的老天橋,寫他裝在肚子里、腦子里的老北京故事。他對寫作的癡,已經到了著迷的程度,他說:“在我寫東西的時候,腦海里似乎總有個人在說話,是誰不知道。他說著,讓我用筆記錄下來.那人的話音里,好像總有一定的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