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蔭羆,海外現代美術史上從事抽象繪畫藝術探索的一位先驅性華裔藝術家。1913年出生于中國廣東省中山縣一個中醫世家,12歲隨父親移民到美國加州。22歲進入洛杉磯奧蒂斯藝術學院學習繪畫,就讀5年期間連續獲得全額獎學金并取得碩士學位,留校擔任助教。盡管學業看來頗為順利,但事實上這個華裔移民家庭的生活境況并不寬裕,陳蔭羆當時還一度委身于洛杉磯基督教的“中華公理教會”,并在黑人區租賃公寓以方便作畫。在作風略顯保守的奧蒂斯藝術學院,陳蔭羆掌握了一套嚴謹寫實的素描和熟練的油畫技法。自1941年起,畢業僅兩年的他開始活躍于美國西岸畫壇,是“灣區具象繪畫風格”的主力藝術家之一。這一階段他創作了不少描繪美國社會低下階層人民的作品,主要以人像及肖像為主,其中也包括墨西哥裔和中國難民的景象,反映因社會種族歧視而造成的社會階級分化與生活差距,畫風寫實細膩,充滿人道主義關懷與溫情。因而受到了社會各界的普遍好評和關注,與西岸當地民眾亦建立了良好的互動關系。

1942年,當時任洛杉磯美術館館長的麥堅尼(Roland J.McKinney)賞識陳蔭羆的藝術才華,邀請他在“洛杉磯郡立美術館”舉行個展,這是有記載的第一位華裔畫家享有的禮遇,并由此被引薦開始參加全美的藝廊及美術館的巡回展出。眾多商業畫廊的青睞也隨之而來,其中較為重要的包括1943年11月紐約新屋藝廊(Newhouse Galleries)的個展以及1946年洛杉磯維吉維諾畫廊(James Vigeveno Galleries)的個展。可以說,在1942到1946這五年期間,陳蔭羆在美國西岸當地畫界冉冉升起,備受矚目,這也是他可引為榮光的一段歲月。
1947至1949年,陳蔭羆返中國尋根,先是暫居香港,后赴廣州嶺南大學任教游學,前后達3年之久。這一趟歸國省親之旅,對他的整個藝術和人生軌跡,都作了決定意義上的改變。逗留國內期間,陳蔭羆與嶺南派書畫大家趙少昂及黃君璧交游,也結識了他后來的妻子陳景容女士。1958年,他更在廣州市文明路文獻館舉辦個展,展出作品主要為他在中國南方各地如南京、上海、杭州、廣州的旅途見聞,外加一些風景與靜物寫生之作。展覽目錄冊上的簡介一文的作者王益論在文中提及了陳蔭羆返回中國的部分原因,似是接受了奧蒂斯藝術學院的邀請,赴中國實地來“描寫戰后形貌”。因此前陳在中國對日本抗戰期間,已經完成了相當數量的“想象的中國民間題材”并在美國展出,而這次有機會到中國大陸“憑實感寫生”,也算是還了自己的一份心愿。

1951年4月2日至24日,陳蔭羆返美后仍于洛杉磯的維吉維諾畫廊(JamesVigeveno Galleries)再度舉辦個展,展出的26幅作品中,主要的內容亮點集中在逗留中國期間所作的“社會寫實題材”上,除表現上海、杭州、香港各地風景之外,亦包括在中國所見二次大戰之后流離失所的中國乞丐流民景象等。這些寫生作品,是否符合了當時美國政府關于“中國生活”的政治想象,未能獲得肯定。但畫展沒有得到公眾的佳評和市場的青睞,卻是不爭的事實,陳蔭羆本人于1981年的“訪談口述”,是目前唯一能親自鑒認其藝術思想的原始資料,對于這段返美后的展覽經歷,陳蔭羆始終未曾詳細述其事。

1950年至1952年,陳蔭羆人生中的三件至關重要的大事——歸美展覽、轉投抽象表現繪畫、開設“農夫市場藝廊”,幾乎是在同時期連續進行。后兩者應是他權衡再三、審時度勢后的行為。“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1950年代初期在美國迅速崛起后,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托比(Mark Tobey,1890-1976)等美國本土藝術家將這股藝潮合力迅速推向全盛期。陳蔭羆原本擅長的印象主義與后期印象主義風格早已成守舊之勢。揣度自己的華裔少數族群畫家的身份,更何況早已是晚到一步,若試圖再度躋身于競爭激烈的美國現代主流藝壇,無疑是難以為繼,不如退而求其次。1952年他開設“農夫市場藝廊”(Farmer’s MarketArt Gallery),棲身于金石珠玉、古董字畫之間,也是為自己的藝術探求和維生方式之間找尋一個理想的平衡點,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直至1995年逝世,這個一度成為當地華裔文人雅士聚集地點的“農夫市場藝廊”,前后經營時間竟然維系了43年。陳蔭羆與美國商業畫廊間原先的合作關系,也隨之悄然產生變化。自1952年之后,相應的商業活動幾乎不再繼續,歸于沉寂。

陳蔭羆生前常反復陳述這樣一句話:“西方人用眼睛來作畫,中國人用心靈來作畫。”文字與書法既是中國文化的源頭,也是陳蔭羆創作的基本元素。“抽象表現主義”獨立于歐洲現代繪畫傳統之外的特性,使陳蔭羆有心迎頭趕上這股潮流,借新的技法形式而融入自己的思考。曾隨華裔牧師研習了多年的中國漢字書法,成為他直覺性采納運用的材料元素。他開設“農夫市場藝廊”,雖然隔絕了自己和外界的直接聯系,不再拋頭露面參加美國藝界的大小展事和畫廊活動,但同時也有機會長時間接觸到中國古代碑帖書法的手稿、拓本和商周甲骨文殘片。數十年如一日不間斷地刻苦用功,從畫面效果來看,雖然與當時的抽象畫派主將托比的白色書寫繪畫相類似,但陳作品中東方性的意象開始逐漸融入,對傳統中國的圖案造型、文字書寫筆態的理解和提煉,顯得含蓄而沉靜;而集拼貼、書寫、涂抹、移植于一體的綜合表現手法,則展現出筆法的豐富變化和色彩的和諧變奏。
歷史與文化的想象與離愁,不約而同地使諸多海外華人現代藝術家,在折衷、融合中注入中國式的文化元素,這既是一種民族的心性,也溯源于中國傳統的士大夫文人心態。陳蔭羆的繪畫風格,以50年代為分期,可粗略劃分為社會寫實與抽象表現兩個階段。而近30年抽象畫作的創作歷程,又依次可簡略劃分為黑白抽象——色彩肌理——時間的歷史感——抽象織錦等幾個時段。1960年代中期至1970年代前期,陳蔭羆曾假借洛杉磯地區幾次個展,發表個人專研與創作抽象藝術20年的心得成果,卻得不到藝術界的積極回應。晚年的陳蔭羆逐漸落入到寂寞無聞的自生自滅狀態,1975年鹽湖城畫廊意外事件發生后,更是一度心灰意冷,將畫畫只視為日常功課,不再署名及創作日期。1995年9月24日至10月26日,舊金山州立大學策劃“新觀點:建立西岸亞裔美國人的藝術史”展覽,77位美國亞裔藝術家獲邀展出1DO幅作品。而此時業已離世的他受邀的作品,仍為一幅創作于1940年代的少年畫像。不難推論,陳蔭羆的一生走完,對他的認識、了解與研究,海內外各界仍處于一個非常陌生和片面的學術論斷層面上。

陳蔭羆以中國人的勤奮和才識,積極融入美國當地藝術和文化的創造,并以半個多世紀的抽象繪畫實踐,嘗試將“東方性”元素融進西方抽象繪畫創作,凸顯自己的華人文化血緣身份,為中國現代美術史于海外華裔藝術家篇章中留下了一份珍貴的藝術文化生存檔案。他晚年的際遇,不能單純地加以歸論為如戀守美國南加州本營,未能主動進入抽象主義藝術的大本營紐約等等。人在異國的浮沉起伏,內心濃郁的鄉愁,對故國血緣的尋根溯源及對彰顯自己的身為中國人的文化身份的體悟與認同,都可能是他改弦易轍抽象繪畫創作并力求凸顯個人特色的深層次原因。而對其在1950年代復雜和矛盾心態的揣摩,自身獨具的中西方比較文化藝術上的價值,以及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所應得的位置,仍需要后來者去關注和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