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灶下翁”說到“粵派印風”

“灶下翁”是書畫家吳子復先生(1899－1979)的別號之一。1959年中秋吳先生自刻白文印“灶下翁”。(圖1)關于“灶下翁”的來由，見諸文字者有二。一是吳先生在致堂弟的信中說：“我自去年六月始，家務纏身，每日兩頓必須自行動手。一切學問事不能兼顧，因自刻圖章曰‘灶下翁’以自諷也。”二是賴少其(1915—2000)在致信黃小庚時也有談及此事。(圖2)信中說：“小庚同志：謝謝你贈我《野意樓印賞》，閱你所寫《吳子復粵派印風的崛起》非常高興。三十年代我在市美讀書，吳先生是我的老師，當時只知道他畫‘野獸派’，因受極‘左’思想影響，和他很疏遠。六十年代回廣州，才得知他書法漢隸，印更有特色，我到他府上拜訪他，他很高興，給我寫了一幅隸書中堂。當時他自己做飯，一面用印，一面開玩笑的笑(說)，他是‘灶下翁’。他所作印很有特色，與黃牧甫不同，稱為‘粵派’是理所當然的事。但繼承和發揚他這種風格還很不夠，只能說是已露‘頭角’尚未達到‘崛起’。林直勉書法惜未見，如有機會望拍張照片給我。謝謝……”

1932年吳子復和同班同學、青年藝術社社友李樺(1907—1995)一起回到母校“廣州市立美術學校”任教，賴少其是這一年入讀“市美”的。吳任一年級的素描課，是賴少其的老師。1934年李樺從原來崇尚現代派油畫逐漸轉到現代版畫的創作上，6月23日在廣州大眾公司舉辦“李樺創作版畫個展”，同時在“市美”內成立“現代創作版畫研究會”，帶領西畫系的學生開展版畫創作。賴少其是該會成員之一。吳子復雖然撰文《李樺及其創作版畫》熱情介紹同學的作品，但自己則仍然埋頭畫他喜歡的“野獸派”油畫。賴少其疏遠吳老師的原因，可能也與吳的性格有關，李樺曾致信筆者說過：“吳琬(子復)的性格也有一個缺點，就是像過去文人狷介的氣質較濃，所以較難接受新鮮事物，尤其是在中國現代大變動的社會風浪中，他常顯得孤獨、高傲……。”這樣性格的老師是不會贊同繪畫基礎尚未穩固的二年級學生到社會上闖蕩的。

三十年之后，賴少其從安徽回廣州拜訪吳老師于“野意樓”，這時吳早已淡出美術圈，潛心于書法篆刻研究了。他為賴寫的隸書中堂是臨石門頌(圖3)，署款頗有意味“少其兄過訪野意樓，索書留念……”。另外還寫一“刀筆齋”額，(圖4)因賴擅木刻，以刀作筆故也。一面用印一面談笑，氣氛融洽。賴于二十多年后仍未忘懷。大約他們當時有黃山游之約，后因種種原因一直未能成行。70年代，賴還給吳老師寄來了多種黃山的風景畫片、畫冊。

賴少其致黃小庚信寫于1985年，黃為嶺南美術出版社編輯，其時正為賴編《賴少其自書詩》。信中提及的《野意樓印賞》(嶺南美術出版社1984年版)是“嶺南印綜之吳子復卷”收入吳子復篆刻作品一百件。《吳子復粵派印風的崛起》(又名《書情畫意鐫新風》載《美術之友》1985年2期)是黃小庚論吳子復篆刻的文章。主要觀點認為，吳子復書法繼林直勉擺脫清代伊秉綬的影響之后，正是在林的傳統變法基礎上，滲入自己的獨特的“投資”，拓展而蛻化了林氏隸法的路數，使之生硬瘦勁另見婀娜雍容。到了這樣的火候，吳氏才拿起鐵筆，宣稱“以隸筆作印”。他的理論基礎是：“漢代書法篆刻之蓬勃發展，可謂空前絕后，學書學印當從漢碑漢印深入鉆研。”因此，吳子復的篆刻能夠擺脫黃牧甫的影響，在嶺南獨樹一幟，堪稱粵派。賴少其同意黃的觀點，但以為“繼承和發揚他這種風格還很不夠”。

吳子復的篆刻是否能開宗立派的問題，還有待藝術史家去論證。但吳印的特色是顯而易見的，感情色彩濃厚是其特色之一。他認為：“篆刻蘊含著作者的思想感情，體現著作者的個性與人格。所以歷來對書、畫、篆刻等的欣賞，常有秀逸、樸茂、渾穆、雅健、疏宕、峻爽等贊美之詞，又有狂野、浮薄等貶抑之詞。如果篆刻缺少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個性、人格，縱使刻得如何工巧，也不過是一種技術罷了，而不可能成為藝術品。”(《篆刻藝術》載《南方日報》1962年6月10日)他的篆刻作品無論是印文內容抑或作品形式都能體現出他的思想感情、個性和人格，可以說是他生活與藝術的寫照。“灶下翁”是他以自嘲的方式，表示對當時社會生活的無奈和反詰。1957年“反右”之后，他“杜門稱疾，終日跧伏”自號“伏叟”，在他的印譜里“伏叟”不下十數枚，亦莊亦諧、亦奇亦正，可謂窮極其變。(圖5)他不擅詩，但僅存的兩首詩就是在篆刻上的。朱文印“懷冰老人”題詩曰：“熱中名利自韁鎖，日日經營老不休。何似懷冰心事冷，寄情書畫一無求。”表白襟懷(圖6)。白文大印“瀧緣軒”題詩曰：“當年夢覺悲涼甚，瀧水良緣似有因。那知造物心腸別，如今歡樂伴佳人。”抒寫愛情。(圖7)還有“悔遲閣”、“遲月亭”、“蟄廬”等，個中深意都可堪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