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與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
仿佛一個人身上的左手與右手。
我們閉上眼睛,陶醉和溫存,
仿佛是鳥兒的左翼與右翅。
可一旦刮起風暴——無底深淵?
便橫亙在左右兩翼之間。
——茨維塔耶娃
和當時很多充滿憧憬的年輕人一樣,我20歲時也相信愛情是最美好的。我從桂子山出發,穿過廣埠屯到珞珈山,看到紫薇、桃花、櫻花在沿途開放,看到手挽手的年輕戀人有著比花更加燦爛的笑容,我就覺得自己十分孤寂。——“對沒有愛情的人來說,美好的事物對他是一種羞辱”,一位寫詩的朋友矯情地說,他甚至在一塊陽光明媚的草地上朗誦了茨維塔耶娃的這首詩,說到愛人的親密無間,就像一個人的左手與右手,一只鳥的兩翼。
但他沒有朗誦出詩的后兩句,他隱藏了刮起的風暴,隱藏了那橫亙在左右兩翼之間的無底深淵。
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看到這首短詩的全貌的,當我看到后面多出的兩行,我一下子怔住了:原來愛情在作者心中還有這般的焦慮和無奈,還有這般的困惑和矛盾,原來愛情詩也有這樣殘忍而深刻的。
我讀過無數首古今中外的愛情詩歌,可以說這是最為冷峻的一首,似乎在美好的愛情中還存在著難于言說的殘忍。
“我的靈魂與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仿佛一個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作為20世紀初期一位俄羅斯女詩人的這句詩,在20世紀末的中國曾被褻瀆成“就像左手握右手,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流行俗語,好像愛情在這個時代已成為一件遙遠的往事。——五月的江南,在我20歲時走過的地方已是繁花落盡,綠蔭滿枝了,但讀到這兩句詩我還是很傷感,不是因為個人的愛情,而是覺得一個時代中愛情崇高感的喪失,確乎還有親情、友情,都在人們的靈魂中變得越來越冷漠。——什么是身心相融的愛?也許沒有什么人可以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但我認為在這樣的詩句中可讓我們這個時代疲憊的愛情得以凈化和提升。
“我們閉上眼睛,陶醉和溫存,/仿佛是鳥兒的左翼與右翅。”緊接著的如此濃郁的抒情可能會讓人很快聯想到“比翼齊飛”這個古老的成語,——這也是千百年來中國人對于愛情的一個理想。是的,有什么能比“比翼齊飛”的愛情更令人陶醉、溫暖和慰藉的呢?“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它甚至喻示著兩個人精神上的無比舒展和自由。可見古今中外的愛情理想都是一樣的。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濃郁的抒情為愛情中難以言說的殘忍埋下了伏筆。蘇珊·朗格說藝術表述類似于生命力、情感、主觀現實的直接幻化。只要我們細心體悟,我們就會領悟到這兩句詩其實還隱約彌漫著一種傷感而又凄艷的氣息:相愛的人“閉上眼睛”,沉浸在對于愛情的想象中,而它所映照的現實卻是一片空白。
也許有人會說,我就喜歡這種對愛情的理想指認。是的,我也和你一樣,就像當年在珞珈山上那塊陽光明媚的草地上第一次聽到這首詩的前兩節,我對詩中的愛情一直充滿向往并且從未加以懷疑。
但我得說現實也同樣不容置疑。這首詩寫于1921年,即茨維塔耶娃婚后第10年,其時丈夫應征入伍四年并且杳無音訊,而那個時候正是俄羅斯歷史上最為動蕩的時期。應該說詩人在艱難困苦中對愛情的堅守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盡管殘酷的現實已開始了對詩人的愛情和生活的嚴酷考驗,詩人自己也感到困惑和猶疑。
“可一旦刮起風暴——無底深淵?/便橫亙在左右兩翼之間。”更加令人肅然起敬的則是詩人沒有回避。守住心中的理想,勇于面對殘酷的現實,——當詩人將愛情的裂痕呈現在我們面前,我覺得整首詩歌至此變得深刻起來。雖然詩人沒有告訴我們風暴是什么,出現了什么樣的“無底深淵”,但我欽佩并且深深喜歡詩人這樣勇于展示了愛情的兩面:理想中的美好和現實中的殘忍,我覺得它喚起了我們在平凡的愛情生活中一直無法言說但卻非常準確的情感。
我曾在一首名為《裂痕》的詩中寫道:
手挽手的情人在帝國大廈瀏覽皮衣
這是對金錢的一個提問:愛情無可挑剔
可紙幣越來越薄,冬天的口袋
也要掏出濕洇洇的汗水,一座銀行
也要在寒風中為之顫栗
我寫的是更為世俗的愛情考驗,時代不同了,人們內心堅守的東西越來越被一些物質上的東西所外化,一些看似微小的事件可能給愛情帶來巨大的裂痕,已非茨維塔耶娃這首詩展現的美好和殘忍了。茨維塔耶娃詩中的“無底深淵”是難以把握時代命運,她或許是要用愛情的美好來揭示現實的無情。
著名詩人愛倫堡在談到茨維塔耶娃時說,她“作為一個詩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人而死”。茨維塔耶娃因為與時代無法調和的矛盾,最后在絕望中自縊身亡。隔著將近一個世紀,在我20歲時走過的那條道路上,一切都沒有什么改變,那些花依舊在每年的春天美麗綻放,手挽手的年輕戀人永遠層出不窮,每次陪愛人散步我都想起那首詩,有時我也朗誦給她聽,但不知怎的,我每次都隱藏了后面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