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下,父親坐在床沿上悶著頭抽著煙。幾天的奔走使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爸,我不去念了。”我小聲說,“明天我就去廣州找弟弟去……”話還沒說完,就被父親打斷:“你別瞎操心,我有辦法。”
還有什么辦法呢?眼看就要開學了,學費還沒湊夠一半。村里已經挨家挨戶地借遍了,弟弟昨天又寄回了500元錢,加上我暑假做家教掙的錢,還是不夠。
唉,為了供我讀書,家人真是竭盡全力了。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掃公路的活兒,每天凌晨四點就要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八九點,臨到下雪天更是幾天幾夜連軸轉。過度的勞累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兒,盡管他今年才四十出頭。媽身體不好,卻總也不肯上醫院看。最讓我感到愧疚的是弟弟,小小年紀就輟學打工,賺到一點錢就往家里寄……
夜深了,窗外的星星也困得睜不開眼,我卻怎么也睡不著。爸也沒睡著,一聲一聲的嘆息就像鐵錘一樣打得我的心生疼。
破曉的時候,爸披上衣服,對我說:“今兒個你跟我到你城里叔叔家去一趟。”我一骨碌爬起來:“我不去,去了也是丟人。”爸急了,猛地給我一巴掌:“丟人重要還是讀書重要?”爸很少打我,我知道他心里比我還要難受。
臨出門的時候,爸把家里最大的一只老母雞裝進蛇皮口袋。我說:“這雞還下蛋呢!”爸說:“哪有空手上門的?更別說咱現在是去求人!”
我故意走得很慢,遠遠落在了爸爸后面,可終于還是走到了叔叔家門口。爸怯生生地敲門,敲了十幾下,才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大清早的,是誰呀?”爸忙說:“他嬸,是我們。”又過了好一會兒,門終于開了。嬸嬸打著哈欠問:“你們一大早來干什么?”爸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囁嚅道:“來看看你和我兄弟。這只土雞,給你們換換口味。”嬸嬸瞄了一眼蛇皮口袋:“這東西多難打理。”
這時,叔叔也出來了,勉強寒喧了幾句,爸終于開口了:“他叔,其實我們這次來是有件事想求你。”我看見叔叔立刻皺起了眉頭,“什么事”?“這個,你侄女今年考上大學,學費還差一點兒。想跟你借點兒。”“借錢?”叔叔像被燙了一下。“借多少?”“3000。”爸小心翼翼地說,言畢摸出早就準備好的香煙遞給叔叔,叔叔接了,爸爸又立即點火,可不知是打火機不靈,還是爸爸緊張,老半天才打著,捧去給叔叔點。叔叔比爸爸高一大截,卻不彎腰,爸爸只好踮起腳跟兒。
叔叔吸著煙,不看我們父女,只望著窗外陰郁的天空。嬸嬸漫不經心地抹著桌子。爸想說話,可只吧嗒了幾下嘴。屋內靜得令人發慌。
又過了一會兒,堂妹出來了,爸忙跟她打招呼。她掃了我們一眼,對她爸媽說了一句“我去學鋼琴了”,就出門了。叔叔一下子受到了啟發:“你們看,小文學鋼琴一節課就要150,你們說我容易嗎?”嬸嬸接著說:“別看我們像有錢的樣子。其實賺得多花銷也大,買房的錢不說,就是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信息費、物業費加起來也夠嗆,不像你們鄉下,一年也花不了幾個錢。”爸低著頭說:“我也知道你們不容易,不是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想來麻煩你們,看在孩子讀書的份上,再幫哥一次……”
我驚呆了,我沒想到一向鐵骨錚錚的父親竟哽咽起來,眼圈也紅了。
叔叔大約也受到震動,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開口了:“借就借吧。”
嬸嬸極不情愿地從房間里拿出錢,爸爸伸過顫抖的雙手去接。嬸嬸手卻一縮:“得打張借條!”鄉里人借錢,是從不打借條的,讓你打借條,就是不相信你。爸爸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借條,嬸嬸這才遲遲疑疑地把錢遞給爸爸。
我忘了那天是怎樣走出叔叔家門的,我只記得回家的路上父親對我說的一句話。
爸說:“爸求你一件事。”
我說:“爸,您有啥事盡管吩咐。”
爸說:“等你書念出來,成了城里人的時候,你可不要……”
“不要啥,爸?”
“不要讓你弟弟給你打借條。”
(選自《揚子晚報》)
本文傷心點
兒子已經綴學,為了女兒不重蹈覆轍,一向鐵骨錚錚的父親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尊嚴去向城里的親人借錢,先是遭遇叔叔的冷眼,繼而誠信受到嬸嬸的質疑。僅僅因為貧窮而不得不低眉順眼,委曲求全。人格尊嚴在有著血濃于水親情的兄弟面前被剝蝕的一干二凈,讓人倍感傷心。猶為讓人感慨的是父親最后的一句“不要讓你弟弟給你打借條”,這一看似平常的結束語,更是把這傷心推向了極致。
——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