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雨夏季的晴日,我在一處叫做重渡溝的深山溪流旁獨坐。溪水徑自流淌,水邊的矢葉菊在斑駁的日影中綻放。青青的石竹草從巖縫中伸出莖葉,一叢叢地蔓延到溪水中。山風吹過竹枝,擦出散珠般的瑟瑟聲。除此,就只有知了的脆鳴了。
在這層巒疊嶂的山野間,知了這不起眼的生靈,似乎成了萬象的主宰。它們叫著,個個都很努力,似乎用了整個生命的力量,彈丸似的小軀殼抖動著,鳴奏出強大的音響。這音響交匯起來,此起彼伏,彌漫在整個山谷。它們叫著,個個都很專注,在溪水邊跳躍的鳥雀的過往似乎都與它們不相干。你若晃動樹枝,它們就飛去另尋一處樹枝落下,接著鳴叫下去。它們叫著,都很自覺,似乎不是為了向同類炫耀,也不是為了向別的知了爭搶更為有利的位置。它們叫著,叫得單純,沒有高低轉換,沒有節奏變化,甚至沒有音調、音質和音色的區分。這種單純的音響,令人想起風聲、雨聲,想起海濤的轟鳴,想起記錄著遠古滄桑變化信息的化石,想起混沌未開時的人類自身。
據文獻記載,在古代,中國人歷來是把知了作為具有靈性的生物去贊美的。唐代詩人李商隱、駱賓王皆有詠蟬名篇傳世,盧同《新蟬》清新雋永,讓人一詠三嘆,“泉水潛幽咽,琴鳴乍往還。長風剪不斷,還在樹枝間?!惫艜r認為蟬生于泥土潔凈無污,蛻變于朝陽,啜晨露,鳴高枝,不爭不貪,安和恬淡,這些與生俱來的習性,正暗合中國人為人處世的基本理念,古人對己以蟬相喻,對友以蟬相勉。甚至當一個人離開塵世的時候,親友同道,也以玉石雕鑿成蟬形,放在逝者口中,既表示對逝者一生操守德行的褒譽,也寄托對逝者來生仍能堅守清廉純潔之則的祈愿。此風初見于西周,盛行于漢魏。在近年發掘的許多古墓中,便屢屢發現這樣的玉蟬。由此可見,這種獨特的祭奠儀式曾為古之時尚,而這種時尚所標識的是一種空靈的精神,是一種高潔的旨趣,是作為人的高尚和尊嚴。這種古老的祭奠儀式,至今在許多地方仍有流傳,只是那玉質的蟬逐漸變作金質的器物、銀質的器物了,而含在逝去的平民百姓口中的,就是一枚方孔銅錢了!省察這種變化,會給我們帶來幾多惆悵,可細細想來,這種變化似乎也無可厚非,也自有道理。是啊,時代在變,觀念在變,時尚也在變,人世間的許多東西都在變。恩格斯說得精僻:“除永恒變化著,永恒運動著的物質以及這一物質運動和變化所依據的規律外,再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
然而這種變化的規律是放到相對論所表述對象的無限時空條件下去論說的。在相對于無限的有限時空,有限條件下,也有一些東西似乎是不變的,比如還在我耳邊脆鳴著的蟬聲,比如人們以蟬或以其他喻體對于人們創造美好生活和諧社會的不懈努力!
蘇東坡考石鐘山名稱來歷后嘆道:古之人不余欺也。此時此刻,念及“知了”之稱謂,更感嘆古人參禪悟道,意蘊之遠,不可企及。人生之大道,造化之至理,可知否?知了,即得道,即真知。此等境界,我等凡濁之輩,怕是用盡畢生心力去修為,去參悟,也是難以達到的。于是,我又想到“知了”的又一稱謂:蟬。知了,蟬也!能悟此道至此境界,禪也!
(選自《大河報》)
本文舒心點
生活在浮躁、繁雜的時代,面對自然靜觀自身時,我們往往心有所悟,這種靈動對于重智慧的人來說是一種恩賜。知了鳴叫,那么努力,那么專注,那么自覺,那么單純,這些特性令人敬重,更令人舒心的是知了的靈性:她潔凈、恬淡,不爭不貪?!扒辶儩崱钡钠沸粤钊司磁濉1M管由蟬而形成的時尚發生了變化,但超越時空而不變的仍然是不懈努力創造美好生活的隱喻。世人把“蟬文化”庸俗化之后,我們的雙眼就模糊了,人生之道也慢慢遠離了,惟有參禪悟道,才能明了“蟬”的真諦。
——胡德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