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溫婉,撫得河底石溜溜滑滑地泛起五彩光澤。石板魚踩著春汛結陣而來,瘦瘦的河流便漾起鮮活的生趣。河岸處有瓦舍,高低錯落地散落,其間出入的人丁守一方日月,侍弄幾片瘦條條的田土……
日來月返,月現日隱。卵石路就沐著日暉和月華,伸往瓦刀般扭曲的田疇,伸進籬院內猥瑣的柴扉。那柴扉頗有些年頭,疤疤洼洼記滿山里的日月山里的故事。土巴墻落下生有苔絨的坷拉,在山雨中化泥化水,淌往渺遠。
院里有樹,歲歲開花,壯如喇叭筒,色澤卻是或黃或白的抹得巨大的華蓋呈一派諧和的基調。山雀子馱了春色,在枝頭啾啾叫著俯看瓦舍,興致發時,整串地啄下花兒朵兒,落進院中石條路上、屋頂、檐下。
一簇淡黃稚嫩的皂莢花落在外祖母懷里,外祖母癟癟的嘴就翕動了一下,仿佛有無形的弦兒牽了她的魂,黯黯的眸子添了好些光亮。“哦嘁”……外祖母發出了含混的吆聲,手里的細竹竿敲在皂莢樹粗礪的肌膚上。那竹竿的另一端已開了花,擊在樹干上生發出悶悶的濕音,這情形有些像正叫的公鵝倏地被卡了喉嚨。鳥雀們受了驚嚇,不再鬧了,轉眼掠過云隙,留幾羽黑黑的翼影滑過屋頂。
日影在外祖母的臉上駐足。雖然肌膚跟眼前的皂莢樹皮差不多,卻也因這日影,蘇生一些青春的燦爛。
外祖母看看眼前的皂莢樹,臉上堆了太多的嘆息和詫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從嫁到這山旮旯,幾十年光陰箭一樣地說沒就沒了。可院中這樹總不見老。那年秋天,外祖母十七歲。十七歲那是懵懵懂懂地對人生視做一團霧呢。那頂紅得晃眼的轎子咿咿呀呀在山道上轉了大半日,才落進這山旮旯。十七歲的天真竟像春日竹筍一樣頂破地皮冒出來。那一剎,她掀了頭蓋,要瞄一眼轎簾外的山呀、水呀、屋場呀,卻被一串好猛烈的爆竹斂去那份好奇。從此聽到有爆竹響,外祖母總說身上肉麻。那時,皂莢樹也是這般高,樹皮也是這般粗糙地凸起。那個秋天,皂莢一串串一簇簇掛在樹上,顯了黃縷,就有抱了攜了背了鼻涕老長的孩子的年輕媳婦擠在院里,看過新嫂,看過花花綠綠的嫁妝,看過了留下一屋子葷的腥的熱的辣的山里話。早有那男人樣的媳婦爬上皂莢樹,騎在樹杈間,把縛有鐮刀的長竹竿在枝椏間橫拖豎拽,割下滿地淡黃的皂莢……
到底是山里呢,河底有魚,一尾尾游得鱗光鮮艷,隨意撂只竹藍到水里,提起來就有了下飯菜。就連女人們下河浣衣漿被也不必費錢,皂莢洗的衣物不只干凈,還有一縷自然的清香。當然,這些都是前幾年的事。近年上游流下來的水黑得發臭,竟絕了石板魚的子孫。滿山滿溝的皂莢樹也伐得只留一茬茬樹蔸,生菇,生蟻。唯一剩的就外祖母院中的這株皂莢,可再無人睬了,任它的花再繁,果再密。好多事都不是老樣子嘍。
外祖母嘆了一回氣,復又把木木的灰白的眼睛往皂莢樹上移。眨了眨眼,咦,眼下有一個年輕壯實的影子,在樹下剝野物的皮毛,那皮毛還滴著血呢,亮汪汪的紅得好耀眼喲。外祖母捉住了眼神盯牢那稔熟的影子,偏又被它跑沒了。嗨,眼睛花了,近些日子總是瞅見故去的那些個人,不中,不中……
外祖母就想這皂莢樹,呆怔得半天不動一動。
一片隔年未曾落下的枯葉飄下來,就飄落在外祖母的布滿斑漬的竹布圍裙上。外祖母顫抖抖的拾了那葉,忽然就有兩滴渾濁的眼淚掛在頰上。似乎留戀什么,淚滴定在橫是道縱是溝的皺褶里,只不肯下來。
該回家了。外祖母喃喃的撿了葉,不經意間撿了地上的皂莢花。花還是老樣子。花總不顯老,還跟五十年前做新媳婦時戴的那一朵一樣好看。想到這些,外祖母就很蒼老地笑一笑,抖抖索索地把花往瘦巴巴的鬢上抿,卻總也抿不好。淚珠分明還掛在頰上,雖然依舊渾濁。
(選自《散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