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對中國感興趣是在40年前。那是1968年,我剛滿18歲,正在駐越美軍中服役。我對越南的歷史越來越著迷,這又讓我想更多地了解中國及其宏偉、古老的都城。但時值文化大革命和冷戰,美國人是無法訪問中國的。當時,我對北京有兩個印象。一個是兒童故事書中龐大的帝國軍隊和紫禁城,另一個則是令人熱血沸騰的紅色經典中天安門廣場上擠滿了不斷揮手的紅衛兵,還有滿臉笑容的工廠工人和收獲超人產量的農民。
我一直沒有機會來到北京,直到1984年,我才和妻子、小女兒一起來到了北京。當時北京只有少數幾個像樣的賓館,但價格都太貴,所以我們只能住在小一點的光華賓館。我們只花了100元就得到了一個帶空調和彩色電視的房間。但我們卻不得不共用走廊里的公共衛生間。當我看到一個美國背包客在水池里用奶粉洗衣服時,我大吃了一驚。他不認識袋子上的中國字,所以誤把奶粉當成了洗衣粉。
這是我們人住賓館所在馬路被拓寬成三環路之前,自行車在馬路上占絕對多數時的情況。城里的出租車本就不多,想打到一輛就更難了,因為出租車總停在賓館附近。在8月的一個炎炎夏日,我們游覽了所有歷史古跡。在參觀紫禁城時,人們呼拉一下圍了上來,圍著我們只有四歲的混血小女兒(我妻子是來自印尼的中國人),當時圍觀的人有100多個而且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那個時候,單獨旅行的外國人并不多,而且許多中國人以前也沒有親眼見過外國小孩。
我們很想品嘗一下北京名吃烤鴨,于是走進了前門的一家烤鴨店,但店里已經客滿了。我們和大家一樣一邊坐在桌邊等候,一邊饑腸轆轆地盯著其他客人,希望讓他們感到難堪,快點吃完走人。但他們似乎不為所動,依然在我們嫉妒的目光里慢條斯理地吃著。當我們終于盼來一張桌子時,女服務員卻告訴我們,午餐時間已過,請我們晚餐時再來。我們幾乎都要哭了,只好跌跌撞撞來到路過的另一家飯店,但是那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賣完了。幾天之后,我們終于如愿以償地吃上了北京烤鴨。我們沒有到樓上為外賓和貴賓預留的空調包間,寧可和大家一起在樓下用餐。我們和一群卡車司機共用一張桌子,他們是從其他省份跑長途剛剛到北京的,他們的皮膚讓太陽曬得黝黑發亮,而且吃相極其不雅。當我們饞美國食品時,我們就跑到北京第一家合資飯店——剛開張的建國飯店去吃那些價格不菲的漢堡,或者坐在友誼商店的涼亭里來一杯速溶咖啡或者冰激凌。
1994年,我在北京找了份記者工作,并與妻子和兩個女兒一起搬到了這里。今天我們可以到各式各樣明亮的飯店里用餐——北京現在什么都能吃到——而且總能有座位。豆腐供應充足,大白菜也不再堆放在街角或屋頂,而且我們也無需在夏天狂吃茄子了,因為一年四季都可以買到茄子。不斷有開著空調的酒吧和咖啡屋開張或關門,賓館數量眾多、價格合理。我們常常都在想路上要是沒有這么多車該有多好啊,當然除了趕上交通高峰,外面又下著雨,找不到出租回家的時候。
人最關注的問題,在他們沾沾自喜地談論著這些韻味十足的古老弄堂被破壞的同時,這樣的事情讓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老繭,甚至一提到胡同這個詞我就會由衷的感到悲哀和尷尬。
而且讓我悲從中來的是,曾經如田園詩般的后海一帶已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到處都是廉價的酒吧和餐館,汽車在狹窄的胡同里穿梭,三輪車夫、小商販和按摩女比比皆是。
唯有北京的湖泊讓我情有獨鐘,流連忘返,這也是讓我假裝身處北京老城的一種方法。
冬天我常帶著女兒去湖上滑冰。湖邊樹叢上明亮的圣誕彩燈給人一種節日的氣氛,宏偉的鐘樓屹立在遠方,讓人回想起這座古城的往昔歲月。盡管坐在冰冷的木板上凍得哆哆嗦嗦的,我還是要撐著木板跳上冰面,推著女兒的冰車四處嬉戲。然后再吃兩個甜麥圈,來杯熱朱古力,躲到有暖氣的地方暖暖身子,而且樂此不疲。等到夏天,我們就泛舟湖上,停在北京老字號烤肉季旁的湖岸邊,來上幾盤羊肉串。一邊沿著湖的北岸游覽,一邊聽著船上琵琶女的彈唱。
我仍然渴望看到帶著幾分優雅的北京老城。我曾讀到過一個有關解放前的兩位老北京在街上等公共汽車的故事。兩位老先生謙和有禮地站在人行道上彼此謙讓著,“不不不,您先請”,完全不知車已經開走了。而今你很有可能會裹在搶著上車的人群里被擠上車。
我從不放過到首都劇場去看老舍的“茶館”的機會。我還記得老舍的女兒舒濟曾說過,當她還是個小姑娘時,父親會帶著她在溫暖的夏夜,徒步去首都劇場看戲。雖然這出戲講的是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但看著精湛的演出和漂亮的舞臺布景,我都會沉醉其中,只有時不時響起的手機聲,或者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才會突然被拉回到現實中來。
幾個月前,我去天橋樂茶園聽郭德綱的相聲。當時只有站票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一個二層包廂的座位。向下望去,人們吃著桌上的瓜子和干果,喝著茶,在被許多人譽為相聲救星的郭德綱的包袱笑料中笑聲不斷。在這幾個小時里,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老北京。
我理解現代化是十分必要的。就像我不介意在林肯式的鄉村木屋中渡假,但我絕對不想長期住在那里。
然而,雖然北京人不應被迫活在過去,但他們也不能以犧牲文化遺產為代價實現現代化。設法讓過去與現代保持一種完美平衡,這樣的例子在北京比比皆是。
如今,我們經常會看到,攝影師滿城尋找老胡同和村舍,想在它們消失之前用照片永遠保留下它們的麗影。我還聽說過有人專門在錄制幾近消失的小販吆喝聲。雖然這些事情都很崇高,但讓我悲哀的是,以后我們的兒孫就只能從博物館、錄音帶和攝影作品中了解北京的文化遺產了。
我歡迎北京在過去20年中出現的積極變化。然而,同時我也希望北京不要變成一個無處掛鳥籠的城市。一旦它們消失,北京城最令人魂牽夢繞的一部分也會隨之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