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南獅

“鏗，鏗鏗……”鼓點張弛有序。踏著鼓點撲出來的兩頭雄獅，鬢毛金黃。眼如銅鈴。幾個探、拜、立、退的簡單套路。已顯出威猛剽悍之勢。立刻贏得觀者的高聲叫好。雖未披紅掛彩，濃厚的喜慶氣息已撲面而來。

這是佛山祖廟每個周末的例行表演，春節即將臨近，各獅隊都在為正月十五的“獅王爭霸賽”熱身。鑼鼓一陣密似一陣。獅子在兩米多的高樁上翻滾、回旋、蹲臥、翻騰、飛樁、全身披掛的上百個七彩絨珠和300多面銅鏡片熠熠生輝，令人目炫。

南獅一出聲雷動

佛山獅，又稱“醒獅”，是南獅里最重要的一支。和大部分傳統習俗一樣，舞獅也有一個關于避邪的神話。相傳在明代初年，為了逐走佛山一只獨角怪獸，人們以竹篾和彩紙制扎成形狀兇猛的獅頭。用彩布做成獅身，挑選身強力壯的漢子戴著獅頭，帶上鑼鼓。埋伏在怪獸出沒之地。當怪獸出現時，鑼鼓齊鳴。群獅跳躍，那怪獸嚇得拔足逃跑。自此舞獅驅邪就相沿成俗。

佛山民間獅頭扎作工藝興起于清代乾隆年間，清末已有“獅頭行”，并在民國時達到獅藝文化的鼎盛時期，在新年、店鋪開張、新居入伙等等都有舞獅采青，暗喻一年順景，如意吉祥。南獅更與當年的華人一起飄洋過海，成為東方文化的代表之一。

時移景異，昔日二三十家扎獅鋪聚集一處的盛景已成為回憶。佛山的大街小巷早已經看不到“扎獅鋪”，傳統的老匠人在解放后流失了一部分，剩下的都由政府牽頭。組成了集體企業。如今佛山最大的獅頭生產車間在得聲樂器工藝廠里。上下三層上千平方米的車間里。幾名工人正在進行竹篾扎廊?！斑@一步很重要，你扎的獅頭是像獅子，還是像螃蟹，就看這一步的感覺?！?/p>

車間負責人石師傅已經從事獅頭扎作30余年，從他十幾歲入行開始，已經記不清多少獅頭的四大工序在他手里反復過多少次。在石師傅眼里看來，獅頭的扎作工藝并不復雜，先用竹篾扎框架。再用紗紙鋪獅。等干之后再上色，最后再刷油及裝飾。最難的是確定獅頭的形狀。與人的氣質相反，北獅精致輕巧，南獅反倒要求威猛粗獷，佛山獅頭的扎作更以形象神似為其特征。要求：額高且窄、眉精、眼大而能轉動、口闊帶笑、背寬、杳鼻、面頰飽滿、明牙震利、雙腮豐滿……五官的比例是不是恰到好處，決定了扎出的獅頭夠不夠“靈醒”和“生猛”。這個只能憑感覺，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閉眼就能扎。而有些三年學徒下來仍然扎不出感覺，“至于想讓獅頭的民間色彩更強烈、更突出，那就更要看扎作者對獅頭文化的了解有多少了?！?/p>

獅頭扎作流派眾多，僅佛山醒獅。就分為文獅和武獅。傳統文獅以劉備、關公作臉譜，色彩以紅黑金彩為主，額上紅色，配以“草尾圖案”，額下著黑色。背著黃色虎斑紋圖案，表現純善、溫順的神態；而武獅以張飛的形象作為臉譜，黑色，配以“草尾圖案”，背飾虎斑紋，佐以白色、草綠、粉綠和小量的紅色，表現驍勇、兇猛、好斗、銳不可擋的性格。不同的獅頭代表了不同的個性，比如黑獅也稱打獅，連舞這種獅頭的人也和獅頭性格一樣，堅強、勇敢，一般還有一兩手絕活，威震全場，非高手不能舞?！澳溪{的套路動作大而路寬，不了解里面文化的人。看舞獅也就看個熱鬧，但懂得獅藝的內行人一看就知道你這個獅頭是不是扎得符合規矩，能不能表現出南獅的動作效果?！?/p>

也正因為道具都是死物，為了配合舞獅者的步行步法，生動表現出喜、怒、哀、樂、動、靜、驚、疑這南獅八態，醒獅在外形上十分強調裝飾效果，獅額云圖案、獅鼻、眼蓋等地方要裝飾上好的白色兔毛；乳白色的馬尾鬃毛裝飾在上下睫毛、眉毛、胡須等處；明鏡一塊，裝在獅額頭正前方。周圍飾有兩圈五彩絨球，鼻翼兩邊的絨球要求最大，而眼蓋、雙腮、角、花籃圖案等處的凸刺上貼金片和裝飾小的絨球……完整的一套下來，一個獅頭通常會用掉大小絨球100多個，金膠片200多片。全程都須手工制作。然而這樣的南獅一動，全身光華照眼，喜則歡而碎步，怒則橫眉威猛，哀則閉眼穩步，樂則躍而跨步，再配上急促而振聾發聵的獅鼓。隱然有中華氣魄，一亮相便能讓人熱血奔流。

對于傳統，堅持、還是創新?

佛山地處珠江三角洲腹地，歷來都是手工藝重鎮，剪紙、秋色、燈藝、陶雕等都聞名遐邇，獅頭雖然因為各種原因，無法作為工藝品進入到普通人的家里，但曾在建國五十周年為國慶大典獻上50頭南獅的佛山民間藝術社，對于獅頭工藝的市場毫不擔心。

“主要是創新。任何民間工藝的問題都一樣，不能順應市場而變，就會被市場拋棄。”藝術社的一位負責人吳子洲先生對“創新”二字講得異常鏗鏘，“現在佛山獅最主要的變化是在材料上，比以前豐富、先進了很多，科技含量也更高了，質材上用了鐳射紙、熒光漆、甚至夜光等等。獅面的裝飾也改用了澳洲羊毛，比以前的兔毛柔軟、長，舞起來更飄逸。另外在許多細節上也有現代的做法?！?/p>

現在佛山民間藝術社已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國家文化示范基地。每年上稅在百萬左右，而其中海外的訂單占了百分之六七十。“跟內地相比，香港，臺灣，東南亞以及美洲的華人社會里，一些傳統比我們保留得更好?！?/p>

相較于國營企業對于市場的樂觀，工藝廠的石師傅就更惆悵于傳統文化的流失。前幾年徐克導演的《獅王爭霸》和《王者之風》兩部影片，拍攝用的幾百個獅頭全出于石師傅這個車間，攝影組的武術指導專程到廠里來，與老師傅們商量式樣和色彩。并在廠里扎了兩個月運到北京拍攝。“現在這樣尊重獅文化的越來越少。佛山獅也已經越來越走形，色彩不再固守傳統，百色群獅里，客人不會問里面是不是有劉關張，色彩漂亮喜慶就行。”

“外形更是改得厲害啦?！蓖瘞煾低瑥S的周師傅也是扎作多年。同時還是舞獅隊的成員，在他看來是現在很多耍獅人真功夫不足，舞不動七斤左右的傳統獅頭，于是把裝飾性的東西減少了很多。比如把絨球減了一半，或是改了質材，重量是輕了。舞起來的效果也不一樣了。比如說現在流行將下額處原來叫“牙擦蘇”的硬毛改成了絨毛，這樣比較輕又喜慶，但同時傳統文化里代表張飛硬胡須的下巴也不存在了，而且舞起來也少了南獅兇猛的威勢。

比文化流失更讓老師傅們擔心的是工藝人才的缺失。由于工廠制取代了以前的作坊式，技藝無法叫兒女來繼承，而工藝行業的經濟效益向來平平，學徒期長，也得不到年輕人的青睞。單只獅頭的寫色一項就十分講究。為了追求手感性，全部圖案不能印制或吩彩，每一筆一畫，一點一線。都得靠技藝人員以熟練的手法繪畫出來。通常學徒初入行，學上色就要幾個月，跟寫字不同，寫色是懸腕的，叫吊筆。很多學徒一開始時，拿筆不穩手會經常顫抖，要練到手腕不再抖動后，才能進行第二個步驟填色，要求著色勻稱。不露底了，第三個步驟才學配色，“這需要看天分，有的人不用教，一下子就能配出很醒目的色彩。但有的人教來教去都不開竅，包括一些美院的學生。”

維持傳統其實就是在維持整個工序。據石師傅介紹，現在廠里整個獅頭車間約有20來人，平均年齡在40歲左右。民間工藝社那邊好一點，平均30多歲，但也面臨一些工藝環節的青黃不接。這是一個極危險的年齡結構，像石師傅這樣30多年扎作經驗，通曉整個工序的人已經不多，懂里面文化的人就更少。再過十年八年，等他們這一代退下來，佛山獅的傳統精髓或許會流失得更快。

佛山獅已經在申報省文化遺產，現在武館的重新復興和社會對于傳統工藝的重視，佛山的獅頭工藝也迎來了很多新的機遇，并在傳統與創新之間開始了它的歡喜哀愁。

佛山獅因黃飛鴻而蜚聲中外，上百部黃飛鴻電影里以獅直接命名的就有七部，《獅王爭霸》等一系列名片深入人心。據說黃飛鴻本人喜舞黑獅，最擅長的絕招是用飛索采青，每出手必能贏得滿堂華彩。而如今的賽事中，獅滾繡球、蟹青、盤凳青、高青、蛇青等傳統獅藝因為功夫的沒落，已難覓其蹤。在祖廟黃飛鴻紀念館大廳里，兩個黑獅頭還在“男兒當自強”的旋律中兀自佇立，沉默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