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原來流通紙幣大明寶鈔,發行后很快就貶值。明中葉以后白銀成為主要貨幣,紙幣的流通范圍越來越狹小,至明末只是象征性地存在。天啟時給事中惠世揚曾奏請行鈔,崇禎八年(1635)給事中何楷再次提出,都未被采納。到崇禎末年,又有蔣臣以此為敲門磚,因而演出了一場鬧劇。
蔣臣是安徽桐城秀才,崇禎十六年六月被保舉到京師選官。許多朝臣認為他有用世才,戶部尚書倪元璐特地登門拜訪,談得很投機。蔣臣提出了行鈔建議,倪元璐薦他為戶部司務,又升為戶部主事,思宗曾召見于中左門。關于蔣臣的行鈔建議,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三八說:“崇禎十六年……桐城生員蔣臣言鈔法可行,且云:歲造三千萬貫,一貫直一金,歲可得金三千萬兩?!雹佟耙唤稹睘殂y一兩,“金三千萬兩”即銀3000萬兩。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一九《蔣臣奏行鈔法》記蔣臣言鈔法說:“經費之條,銀、錢、鈔三分用之,納銀賣(買)鈔者,以九錢七分為一金。民間不用,以違法論。不出五年,天下之金錢盡歸內帑矣?!眱蓷l史料記述的角度不同,但都說明了行鈔的根本目的在于搜括民間的藏銀。明朝當時已危如累卵,軍費開支龐大,財政極度困難。這一建議自然能打動思宗的心,當即下令內閣和戶部討論行鈔事宜。
內閣對行鈔持反對態度。九月十五日(10月27日)閣臣《議鈔揭帖》說:“蔣臣持論雖堅,臣等實未見其必然之效。倘萬不得已,或且試之京師,于凡百官俸廩,軍匠月糧,以鈔兼行,俾民間有鈔可用。而一切賦稅、課程、贓罰,納鈔悉與收受,俾知有用鈔之利。俟上下通行,耳目相習,而后推之天下,或亦變通宜民之一道乎!”②揭帖還提出約請戶部臣和蔣臣到內閣詳細商榷,然后由戶部自行回奏。當時的內閣成員中,對鈔法提出反對意見的主要是大學士蔣德璟。蔣德璟是福建晉江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性鯁直”,③常對思宗進諫,因此這揭帖也應該出自他之手。
戶部則贊成行鈔。他們提出了行鈔有十便十妙之說:“一、造之之費??;一、行之之途廣;一、赍之也輕;一、藏之也簡;一、無成色之好丑;一、無稱兌之輕重;一、革銀匠之奸偷;一、杜盜賊之窺伺;一、錢不用而用鈔,其銅可鑄軍器;一、銀不用而用鈔,其銀可入內帑?!雹軐9苠X鈔的戶部侍郎王鰲永對行鈔尤為積極,認為鈔必可行,以鈔收銀,“所入既多,將金與土同價”。⑤
十月十七日(11月27日),戶部以蔣臣的行鈔條陳(已佚)為基礎,議定了行鈔辦法八條。《崇禎長編》卷一有此條奏,但缺五、六兩條,其余六條的要點為:
一、速頒榜文。蔣臣提出于十七年三月制鈔,秋冬之間推行。今年頒發榜文,布告中外,每年約行鈔5000萬貫,免賦500萬貫。四年后取消新餉和練餉,第五年減夏秋兩稅?!按肆钜幌拢裥栏衅?,不憂鈔法之不行矣。”
二、詳算界法。蔣臣認為紙幣的發行數量要與“民間白金之數,稍稍相準,過此則不能行矣”。如每年行鈔5000萬貫,五年為2.5億貫,此時民間藏銀約已盡出,以后就不能再增發了。故以五年為界,界滿以舊易新。在遇水早軍興時,則“增造數百萬以補益之”。
三、制造宜工。為防止偽造,錢鈔必須精好。蔣臣提出由內府或戶部制造,戶部則主張由“內府制造,民間無從模仿”?!按竺鲗氣n”印文亦由內府印出,“寶鈔提舉印”或改為戶部左右堂督理之印?!凹埬け居∩T費,至五厘一張,則無不精巧矣。”
四、倒換宜信。課程贓罰,一切用鈔,以防止“上用而下不用”,致鈔法不行。蔣臣提出宜如洪武十三年(1380)例,在京在外各置行用庫,便民倒換?!安徽撋堂袢说?,換于官庫者,每鈔一貫止納銀九錢七分,而通用行使,輸納完官,準作一兩實收;倒換銅錢,準作一千文,則爭趨如鶩矣?!边@辦法每年發行5000萬貫鈔要損失150萬貫,戶部以此問蔣臣,蔣臣說還有減賦500萬,制鈔成本25萬,共少收675萬,“皆朝廷之施于民者”,內府可得4300萬,還是合算的。
七、早開鑄局。十三省布政司皆令開局鼓鑄,鑄造費用大省10萬,中省8萬,小省6萬?!百M銀一兩,鑄錢一貫。惟務精好,不取鑄息?!扁n可隨時兌錢,不許短少。戶部和各鈔關、各邊餉司亦用鑄本一二萬,開局鼓鑄,鑄本可由不鑄錢的地方負擔。
八、設官宜重。負責鈔法的戶部左右侍郎宜兼都察院銜,以便通過撫按監督地方有司認真執行鈔法。
思宗看了戶部的辦法后,對于“頒榜文,工制造,開鑄局,信倒換,俱如議”。但將界期改為四年,并有其他的改動。他還說:“錢鈔兼行,原屬祖制,宜萬世永遵。因未畫界期,致年久昏爛。今率由舊章,務期裕國足民,上下通行。敢有阻壞、假造等弊,照律重懲。”紙幣分界期原是兩宋和金朝的成法,金朝和南宋先后予以廢除。紙幣的失敗與是否分界無關,思宗以為大明寶鈔的失敗就在于“未畫界期”,企圖以分界發行來挽救紙幣,完全找錯了方向。
于是,思宗下令設內寶鈔局,日夜督造寶鈔,募商發賣?!熬┥舔}然,綢緞各鋪皆卷篋而去。”⑥蔣德璟說:“百姓雖愚,誰肯以一金買一紙?”⑦思宗病急亂投醫,根本聽不進不同意見。
造鈔的原料需用桑穰(桑樹內皮)、樺樹皮和廢紙等。內寶鈔局提出造鈔需要桑穰200萬斤,要派內監到北直隸(今河北)、山東、河南、浙江等省采買。其中向杭、嘉、湖三府采買桑穰的價銀2萬兩,戶部提出以北新關的關稅銀抵充。內閣表示反對,擬旨說:“采取擾累,且關稅例當解京,不準留?!雹嗨甲诖鬄椴粷M,命令內閣重擬。樺樹皮產于遼東,思宗命工部召商人去遼東采買。有商人提出支銀100萬兩,思宗命工部支銀,工部上告說庫空如洗,無銀可支。⑨至于廢紙,則用歷年積存的考卷、公文等,思宗命禮部“俱搜括送司,以充造作。其在京在外各衙門,廢籍故紙,著該部一并搜取解司,不得違誤”。⑩
造鈔還要人工,由五城御史加緊召募。五城御史上奏說,鈔匠現有500人,尚缺2500人,準備在畿內八府州縣多方勾解。內閣擬旨“不許”,思宗亦命令內閣重擬。
蔣德璟堅持不另擬旨,并于崇禎十七年正月二十七日(1644年3月5日)上奏說:
“惟是造鈔一事,原系祖制,當此三空四盡之時,而能化紙穰為金錢,且歲得數千萬之入,其利甚大。果如所言,即一時勞費,亦不足惜。而近來中外攢眉,動稱窒礙,細酌情勢,頗費經營。如造鈔必須工匠,而匠則多未學習。計正匠一千名,每(名)月米一石,銀三兩;雇工一千五百名,每名月銀三兩三錢。計每月費米千石,銀七千九百五十兩,措處甚艱……聞內寶鈔司原有鈔匠五百,似宜照舊造使,俟推行有緒,以漸議之。至桑穰一事,則猶有可商者……今自賊寇殘破之后,畿內及山東、河南幾無桑矣。杭、嘉、湖三府雖宜桑地,而水旱時告,賦斂繁興,農桑之家,愁苦尤甚。驟責以殺穰四十萬斤,恐盡括之,亦不能夠,而其害將有不勝言者。至于作房工料之費,及民情惶惑之狀,臣尚未敢盡陳。誠恐害多利少,異日得不償失,以為宵旰憂,則臣之罪更大矣。”(11)
又有給事中馬嘉植,御史白抱一等也上疏力爭。白抱一提出當時鈔法的五不可行,其中第五不可行是:“今南北俱大寇盤踞,則行鈔地方亦似無幾。鈔既不能遍及,利息似亦覺少。當此庫藏匱竭之際,先費二三十萬金錢造此不能通行之鈔,未收難必之利,先費見在之金,何若留此金錢濟目前急需之為得計乎?”(12)
國家紙幣的流通必須以政權穩定為前提條件,當時根本不具備這一條件。明眼人一望可知,而思宗卻當局者迷,真如把發行紙幣當作了一根救命稻草。崇禎十七年二月初八日(1644年3月16日),思宗終于認識到事已不可為,宣布“停鈔法”,(13) 這時距李自成攻克北京,思宗吊死煤山的日子只有40天了。
最后說一下二蔣的結局。蔣德璟的屢次提出不同意見,終于激怒了思宗,在三月初二日(4月8日)被罷官。李自成進京時他已移居外城,故能平安離去。次年唐王朱聿鍵稱帝于福州,蔣德璟曾應召為官,再下一年以足疾辭官,同年病逝于家。蔣臣則乘亂削發逃走,(14)下落不明。
注釋:
①《明史》卷二五一《蔣德璟傳》有類似記載,但時間誤為崇禎十七年,記蔣臣的身份為“戶部主事”。
②⑤⑥⑧(11)(12)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三八。
③《明史》卷二五一《蔣德璟傳》。
④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一九《搗錢造鈔》。原文說是“省中條議”。但從史料看,內閣不贊成行鈔,則十妙十便之說應由戶部提出。
⑦《明史》卷二五一《蔣德璟傳》。又見《春明夢余錄》卷三八,但只說是“內閣言”,文字有小異。
⑨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一九《搗錢造鈔》。
⑩《崇禎長編》卷一。
(13)《明懷宗實錄》卷一七。
(14)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二《蔣臣》。
(責任編輯 高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