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緣

一

她是從來不拍那種很精致的藝術照的，覺得虛假，不同個性的女子被套在千篇一律的服裝里，做出千嬌百媚的相同pose來，生命的靈性，在厚重的妝容下，幾乎沒有了絲毫。

可是在大學快畢業的時候，經不住同宿舍女孩子們的百般相勸，她還是去學校附近一家叫“鏡中緣”的影樓，打算拍幾張“失真”的藝術照，權當閑來無事的消遣。影樓的生意并不怎樣的興盛，這倒合她的心意。她不喜歡被人關注，照相的時候總愛站在最后一排，看別人在主角的位置上縱情綻放，而自己，則是那綠葉，從來都是一種顏色。化妝師將她安排在最后來拍，她便安心坐在椅子上，微微笑著看別人忙碌。前面的兩個女孩子皆很前衛，每一個鏡頭都露出性感的鎖骨來，神情，也是極妖媚的那種，讓一旁觀看的她，臉都微微地有些紅。這樣的系列，她不喜歡，便專門叮囑攝影師，要懷舊的那種。

剛拍了一張，她便覺得有些為難；看著數碼相機里的底片，更沒有信心，那個一臉化出來的妝容，怎么看都不像自己。正要撤出時，影棚里突然來了另外一個男子，攝影師回頭見了，一臉受寵若驚的神情，好像是某位貴客光臨。接著攝影師很盛情地邀請他來拍攝，推辭了一番后，那位30歲左右的男子，終于謙虛地沖她道一聲“抱歉”，接過相機來。

他果然是有大師的風度，放了舒緩的背景音樂，又極溫柔地與她閑聊，引她自然而然地微笑，沉思，落寞，甚至妖艷。而她，則在他的引導里，像一朵閉合太久的花蕾，終于尋著合適的機緣，自由自在地悠然綻放；那種舒展開來的柔情與淡定，是連她自己，都深深吸引住了的。她覺得神情舉止里，像注入了一種神奇的汁液，于最細微處，都可見得靈性與光芒。桔黃的燈光里，她看那位從容灑脫的“大師”，見他的眼睛，那么溫情地望過來，就像，他和她早已相識，且心有靈犀；這一次，只是各自趕來，赴一個約會，讓彼此的心，可以在對方那里，尋得片刻的寧靜與清涼。

拍完的時候，他走過來，與她握手，說謝謝你這么默契的合作。她也笑，很大方地伸出手來，放在他的掌心里。她的心，在他禮節性的輕輕一握里，竟是電擊似的，很疼。她聽見他說：小姐，這是我的名片，有機會我們再次合作。她接過那張設計很簡單的名片來，見上面寫著，蘇州鏡中緣高級攝影師，洛康。

他沒有能留下來陪她看每一張近乎完美的照片，便匆匆地走了。她一個人在電腦前，看從沒有這么美麗張揚過的自己，又裝作無心地問起老板關于他的一些經歷，這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幸運，偶遇蘇州城里最權威的攝影師來此地閑游，才得以有機會，拍出這樣絕美的照片來。

二

一周后，她去拿照片，發現店里墻壁上掛的照片，竟已是全部換成了她的。

攝影師過來，向她說抱歉，沒有經過她的允許；作為回報，他們免去她的費用。她沒有理會，只是呆呆地看著那些放大后的照片，每一張臉上的神情，都明白無誤地告訴自己，照片上的女子，已是愛得太深。

那些照片，被她鎖起來，再也不敢看。但卻不顧親朋好友們的勸阻，與早已訂好的一家知名公司毀了約，一個人只身南下，去了蘇州。幾經周折，終于在一個報社里，謀得一份薪水并不高的職業。

找到工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尋找在她心里藏了許久的“鏡中緣”影樓。這是一家極具現代風情的華麗影樓。她在門口站了許久，竟是猶豫著不敢推門進去。是一個帶有職業性微笑的化妝師幫她開了門，優雅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她才恍惚地移進門去。

有服務生拿來樣片給她看。她低頭心神不定地翻著，視線，卻不時地從像冊移到一扇微合的門上。那里，不斷地有化了妝的女子進進出出，她的心，也隨了門，緊張地開開合合著。

在手碰觸到一本浪漫懷舊的像冊時，她的心里，又泛起那種細細碎碎的疼痛。像冊里的女子，竟是她自己!他終究還是看到了這樣一個在他生命里，一閃而過的異鄉女子的容顏。她的手，已微微地有些顫，想長長地吁一口氣，一出來，卻成了一句低低的懇求：麻煩，叫一下洛康好嗎?服務生走開去，又很快地走回來，聲音，已是失了先前的熱情與輕柔：對不起，他已辭職了。

她忙亂地抬起頭：怎么可能這么快就走?他，去了哪里?服務生丟下一句“恕不奉告”，便冷冷地走掉了。她看著那扇依舊開開合合的門，一顆興奮了許久的心，終于，慢慢地涼了。

三

還在實習期，她便大著膽子，向報社老總提了一個采訪蘇州城里出名攝影師的方案。老總對這個策劃并不是很感興趣，但她還是決意用閑暇的時間，將這個策劃一點點地做完。

一切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簡單。搞藝術的人，多半有點高傲，他們不樂意抽出大段的時間來，講自己的經歷；他們只懶懶地拿出作品來，對她說，讓我的藝術替我說話就夠了。同行相輕，對于極有名氣的洛康，他們更是不樂意談及；偶爾說起，也是輕描淡寫、不屑一顧的神情。

她是個極有韌性的女子。知道對待這樣驕傲不羈的群體，僅僅有生動的言語是不夠的；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只用眼神，便足以將他們孤傲又敏感的心，輕而易舉地擄獲住．

她開始在下班后，泡吧一樣地去泡知名的影樓，在黯淡的影棚里，看那些自信滿滿的攝影師們，與鏡頭前五彩繽紛的女子，一點點地在磨合里，最終達到水乳交融般的默契。這樣一種過程，讓一旁的她，總有無限的迷戀；像是回到她與洛康的那次偶然的相遇，每一個眼神和微笑里，都有她與洛康的影子。甚至攝影師為了幫助手勢僵硬的女子找到拍攝的感覺，輕輕握住女子的一只手輕聲引導時，她的心，都有一種輕微顫栗的幸福。好像，被他們握住了的，是自己溫潤的手，而那視線里的愛戀與柔情，亦是屬于她和洛康的。

這樣相似的情形，她幾乎在每一個影棚里都可以尋到。只是隨了攝影師藝術水平的高低，彼此交融的程度，也有著很大的差異。這樣一個發現，她覺得甚是有趣。因了她的執著與真誠，許多攝影師，也逐漸地對她敞開了心扉。她終于有機會，走進他們的心里去，聽他們談起外人看來浪漫也神秘的藝術，談起靈感襲來時各自的心境。當然，還有她苦苦找尋著的洛康。

四

三年前的洛康，只是個資歷平平、無人看上眼的小小攝影師。是后來的一場愛情，讓他的人生，有了突然的轉變。那個女子，是一個還沒走出校園的學生，有著很好的悟性和靈情。她喜歡在最浪漫的時刻，引導著洛康為她拍下那些寶貴的瞬間。他們的情感，也在這樣閃爍的鏡頭里，如一幅上等的云錦，絲與絲之間，細密得看不出手工的痕跡。每一幅照片里，都看得到他們熾熱的愛情。洛康為這些照片取名為“春”，他的事業，果真由此走進了生機盎然的春天。錄感，亦如花兒，傲然綻放。他幾乎可以讓任何一個女人，在他的鏡頭前，由他引導著，走向愛情來臨時的奔放與妖嬈。而他，也曾坦言，每一次成功的攝影里，其實，都有他瞬間進出的真愛與實情。

那個女孩子，在與他一起成名后，不顧他的苦苦哀求和挽留，很堅決地遠走高飛，留下他一個人，在繁華里一直寂寞下去。

五

她終于有勇氣，拿出照片來看。那樣連她自己都感動了的愛與溫柔，還有眉眼里絲絲分明的渴盼與柔情，原來只是一場夢幻般的真實。她與他在那黑暗里的燈光下，都曾付出過真愛。只不過，一個是對了癡狂的藝術；另一個，則是對了靈感來時，可以引任何一個女人在愛情里酣暢淋漓的非凡男子。

她沒有將這個策劃繼續搞下去，亦沒有窮根究底地尋問洛康的下落。不過是一場藝術，她想。

一年后，她陪一個將要做新娘的同事去一家叫“永愛”的影樓里拍照。朋友拍攝完走出來，在耳邊悄悄對她說：簡直像與這位出色的攝影師深愛了一場。她淡淡一笑，不經意地抬頭朝那扇門望去。那扇開啟的門后，走出來的，竟是她已快忘記了的洛康!

像一年前那樣，他微微笑著伸出手來握住同事的手，說，謝謝你這么默契的合作。她勇敢地抬起頭來，對著他笑，而他，只是輕輕沖她點一點頭，便走開去了。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

而她的心，在那一刻，竟是又劇烈地疼痛起來。原以為只是一場虛幻的柔情，沒曾想，還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鏡頭前的那場愛，一點一滴，于他，是假的。于她，卻原來都是真心付出過，又這樣天長地久地，記住了的。

編輯 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