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半睡半醒的夜里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過一句話:如果我能活到80歲,那么我還有50年的時間可以用來愛你。
可我21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離婚了,他們說,為了我和姐姐,為了給我們完整的家,不然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是陌路了。
父親和母親依然愛我,我也同樣愛他們。父親對母親還像親人一樣,然而他們分開了。偶爾父親還會回家看望母親、姐姐和我??吹礁赣H的時候,母親總是很驚喜,臉上還浮現少女見到戀人般的神情。而我總是想起他跟母親說過的那句話,他那句說他還有50年時間來愛母親的話。
姐姐結婚了。姐夫是個醫生,一個很老實的人。婚禮上我問姐夫:你會愛我姐姐愛多久?
姐夫的臉驀地紅了,他緊張地看著姐姐,姐姐在一邊笑。
說啊!我說。我想,也許他會同我父親一樣說什么會用多少年的時間來愛我姐姐的話。
姐夫說:我不知道,但是我會很珍惜。
好!我熱烈鼓掌說:你自己說的,你要記得啊!
姐夫看著姐姐用力點頭。這就是他對姐姐的承諾了。
姐姐結婚后的第二年我也結婚了?;槎Y上,我的新郎阿丑時不時地轉頭望我,臉上開著花,笑得嘴都合不攏。要不是當著很多人的面,我想他大概會忍不住親我一口。
我挽著阿丑的手逐個向親朋好友敬酒。一場婚禮累得我和阿丑腰酸背痛。晚上阿丑幫我洗澡,他手握香皂,溫柔而小心翼翼地涂抹我的全身,那么專注而認真。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給我洗澡的,母親的動作也非常溫柔。
我最喜歡用香皂了。阿丑突然開口說:因為可以握在手里,感覺得到它的存在。
我突然詫異阿丑有這么細膩的思想。平時他大大咧咧的,完全是粗人一個。
我會像香皂一樣愛你,你使用過一次,消耗一點,直到最后,我全部的能量都被你消耗完了,我的愛也全部奉獻給了你了。阿丑說。
聽著阿丑的香皂理論,我驚訝地講不出話來。最后我忍不住笑:阿丑,你能不能不被消耗完啊,永遠留著一塊在那里。
不行的,只有一塊,奉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阿丑一本正經地說。
我突然覺得感動,我親吻了一下阿丑的額頭:阿丑,我也是你的香皂。
不。阿丑說:你是香皂盒。
我和阿丑的生活過得不錯?;楹笪胰匀幌裆倥畷r代一樣生活,阿丑很細致地照顧我。他的照顧讓我常常以為自己還是個孩子。家里的大小事務幾乎都是阿丑操心,我無理取鬧的時候阿丑也不跟我計較。阿丑說,誰叫我是香皂呢,命苦啊。
我過了3年幸福的二人世界。29歲時我準備要孩子了,雖然我還不肯長大。阿丑很喜歡小孩,我看得出來,我們去朋友家玩的時候,他總是抱起朋友的孩子親了又親。我假裝看不出來,他也假裝不知道我其實已經看出來。他允許我以一個孩子的心態生活,他知道這樣我開心。
但總要生孩子的。阿丑的父母不斷地問起,我的父母也開始催我了。他們說年紀大了生孩子會很危險的。應該當母親了,現在你瘋也瘋夠了,玩也玩夠了。
誰讓我們是后生晚輩呢,只能執行長輩的意愿。我懷孕了,三個月后把工作辭了,在家里養身體。阿丑每天去上班之前都要叮囑我:多走走,多活動筋骨。
阿丑很忙,他想要掙更多的錢養我和孩子。我跟他說我以后還會去工作的,不用他那么辛苦。他搖頭說,這是我的責任啊老婆!
你那么累,我看著會難過的。我說。
沒事,瞧俺四肢發達、身強力壯。阿丑拍著胸脯說。
懷孕第四個月的時候阿丑出了車禍。他是開摩托車出去的,那天回家下著雨,路很滑,他在拐彎時為了給一個過路的阿姨讓路而從車上跌落。消息是阿丑的表弟來告訴我的。他怕我出意外,說話的時候緊張地盯著我,手做著隨時攙扶我的準備。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眨著眼睛,使勁地眨著眼睛。阿丑出車禍了?出車禍?我仿佛看到一大片鮮紅的血,眼前的東西就開始旋轉起來。
醒來的時候看到雪白的墻壁,我躺在雪白的床單上,蓋著雪白的被子。我坐起來:阿丑呢?
小妹!姐姐來扶我。我才看到姐姐也來了,母親也來了,還有好些人,都在病房門口。我沒時間顧這些,我下床要去看阿丑,被姐姐按住。姐姐說:你小心別動了胎氣。
我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老實下來,可是阿丑怎樣了?他傷在哪里,傷得重不重?
沒事的,沒事的。姐姐說。然而我從姐姐的眼里看出她說沒事是騙我的。
阿丑的左腿斷了,我看到他的時候心疼得哭了。他渾身上下都是傷,到處纏著紗布,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看到我,阿丑驚喜地張開嘴,想叫我的名字,卻又收起笑臉。我去抓阿丑的手,被阿丑輕輕地摔開。我的眼淚凝結在眼里,我試著重新去拉阿丑的手,再一次被阿丑輕輕地摔開。
我有些懵了。扭頭望身后的母親和姐姐,她們都移開了視線,不肯看我。我剛想轉頭問阿丑怎么了,阿丑卻對母親說:快帶她回去吧。
回去吧。母親說著來拉我。我摔開母親的手:不。
你跟媽媽回去。阿丑的語氣又冷又硬。
小妹,我們先回家再說。姐姐來抱我。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趴在床邊緊緊抓著床單。我不走的。我倔強地說。
走。阿丑的語氣和眼神一樣冰冷:你先回家,別的事等我回家再說。
我愣在那里,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公公和婆婆,父親、母親和姐姐,天天都有人在家陪著我。沒有人要我去醫院看阿丑。他們勸我想開點,勸我去醫院拿掉孩子。我驚詫于大家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阿丑還躺在醫院,他們卻要我去醫院拿掉孩子!我沖他們大聲吼:這是阿丑的孩子,我不會拿掉的!
母親掉了眼淚。婆婆嘆氣說:造孽啊。
是阿丑的決定。姐姐說:他要我們勸你的,如果你不肯拿掉孩子他就離婚。
我怔住了。阿丑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阿丑是多么喜歡孩子啊,懷孕才兩個月他就整天貼著我的肚子和孩子說話,說是溝通感情,而他現在居然要我把孩子拿掉!我打定了主意,立場堅定地要留下這個孩子,不管將來有多苦。這是我們的孩子,他的命運不能由阿丑一個人來決定,而且我相信孩子出生以后阿丑一定會很愛他的。
我跟公公婆婆和母親說:我不會去醫院拿掉孩子的,我要把他生下來。阿丑以后不能工作的話,我來養家養孩子。
公公轉過身去擦眼淚,婆婆更是流著淚去給我煮紅糖雞蛋。
沒有想到阿丑竟然以絕食來反對我的決定。如果我不去醫院拿掉孩子,他將不再進食。家人都勸了他,但沒有人勸得動。阿丑態度竟然如此堅決,我流淚了。我的阿丑他是怕拖累我,他竟然以這種方式要求我離開!我去醫院陪阿丑,阿丑一直沒有看我。我說:阿丑,我知道你很想我……阿丑你看看我吧,你看看我好嗎?
我泣不成聲。阿丑始終望著天花板,他冰冷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你回去吧。我不想看到你,一點也不想。
阿丑,我們在一起,不能因為遇到困難就分開。我們應該同甘共苦,我是你老婆。
快回去吧,我不需要。阿丑冷冷地說。
我決定以絕食來對抗阿丑的絕食。我躺在家里不吃不喝,家人急壞了,婆婆和母親都哭了。
你們兩個30多歲的人,怎么做事都像孩子一樣呀!母親哭。
淚順著眼角往下淌。我不想死,想活著,想和阿丑一起活著,以前的生活一直是他在照顧我,現在應該輪到我為他做些什么了。沒想到阿丑竟然不管不顧,依然堅持不吃不喝。婆婆不得不再次勸我去醫院,如果再不進食的話,怕阿丑的身體堅持不下去了。婆婆抹著淚說:你體諒他吧,他是為了你,也是為了他自己,他要是再不吃東西就會垮了。醫生都在罵你們了,不要任性了。
我把頭深深地埋在被眼淚浸濕的枕頭里。我無法阻止我傷心的眼淚像決堤的水一下流出來。
我去醫院拿掉了孩子。阿丑出院以后我們去辦離婚手續,在民政局門口我求阿丑改變決定,讓我照顧他以后的生活。阿丑大發雷霆:你在說什么?你以為我需要你照顧嗎?我是男人,我少了一條腿照樣生活,但是我不想再管你了,你像個累贅像個包袱你知道嗎?我扛不起了!
我吃驚地望著阿丑,眼淚模糊了阿丑的臉。我說:阿丑,這不是你真實的想法,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阿丑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我是為了我男人的尊嚴,別啰嗦了!
我們離婚了。我住回母親的家里,我的家里就只有我和母親,兩個離婚的女人,我簡直不愿面對這個家。姐姐和姐夫不斷地回來陪我們,做飯給我們吃,帶我們去玩。他們想我趕快恢復。我裝著輕松的樣子,不在他們面前流露半點傷感的情緒。但是我在夜里想阿丑,想他對我的好,點點滴滴不能忘記。我只能慢慢等,等時間讓阿丑想開,我們重新在一起生活。
一個月以后我去找阿丑,他不在家。我去婆婆家問,才知道他現在在一個朋友的店里學電器維修了。婆婆說:你不要去看他,過一段時間再說。
我聽婆婆的話,在那家電器維修店對面隔著馬路看見了阿丑,我親愛的阿丑,曾經把我當孩子一樣照看的阿丑。他似乎瘦了很多,但是卻很有精神,和他店里的顧客說著笑,看起來很開心。
我抹去眼里的淚,只想看清阿丑,曾經對我很好很好的阿丑。
我重新開始工作了。封閉了半年多,傷感了半年多,慢慢地鼓勵自己想開,鼓勵自己振作。我又開始重新認識了一些朋友。在我慢慢地習慣了單身生活之后,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遇見了阿丑。他恢復了很多,精神狀態也很好。看到阿丑的時候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親人,心里是那么的驚喜。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母親每次看到父親都是那么驚喜的表情,分開并不表示不再愛,愛卻不一定還在一起生活。我快步向他走去,他微笑著迎接我,做了個請我坐下的手勢。
還好嗎?我問。
很好。他微笑著說。
我欣慰地笑,不住地打量著阿丑。他恢復了,真的。看到他,我覺得滿心地喜歡,很親切。
你過得好我很開心,我知道你能很快恢復,你適應能力很強的。阿丑說。
不斷有朋友過來跟我們打招呼。阿丑微笑著回應每一個人。我問他:你現在愿意我再回到你身邊嗎?
不。阿丑搖頭,他說:我現在是一塊用完了的香皂,不能用我的能力來照顧你了,那就給別人機會,代替我來照顧你吧。有部電影有一句這樣的臺詞:能夠和自己愛的人同時活在這個世上是一種幸福,我覺得是這樣的。能夠知道自己愛的人活得平安健康,也是一種幸福。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親吻阿丑的臉頰說:是的,如果我能活到80歲,那么我還有50年的時間可以用來愛你,雖然我們不能再生活在一起。
是的。阿丑點了點頭。此時,他的眼里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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