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孟葦婷被派去修大渠不到兩個月,父親作為走資派被打倒了。為了事業,我和母親商量我暫時和父親劃清界限。可是不久,孟葦婷得了癌癥離開了人間,父親感到極其的孤獨,他誤會我不認他。在母親的調解下,我們的誤會終于解開。
十
最后,我要先說說郭文云與向彩菊的事。因為他倆是我母親牽的線。向彩菊因送餃子的事被王朝剛發現后,王朝剛就把她弄到生產隊下大田去干活了。事后沒幾天,她就又提著一鍋熬好的羊肉湯,踩著映在積雪上的夕陽,去了豬圈。郭文云正熱情高漲地在喂豬,他是存心叫別人看的。因為當王朝剛派人把他押到豬圈去喂豬時,他就挖苦的笑著說:“啊,王朝剛要讓我吃的就是這果子啊。行!我郭文云七歲就開始給地主當豬倌了。喂豬就是我本行。怕啥!”但他對向彩菊被弄到生產隊去干大田活,心里老大的不忍。因此當他看到向彩菊又給他送吃的時,就說:“你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以后別再給我送吃的了。我不能看到你們為了我受迫害。”向彩菊把柳條筐往地上一放說:“這里有我的心!我不拿回去。我把它擱這兒,送不送是我的事,吃不吃你自己看著辦。”郭文云心里很滋潤,但又很惱火,說:“好,這次我吃,下次我就扔了!”
向彩菊以為郭文云只是說說而已。一個星期后,她又提著柳條筐給郭文云送雞湯去了。郭文云一看就火了,他說:“你怎么不聽招呼啊!”向彩菊說:“我說了,送不送是我的事,吃不吃是你的事。政委都不當了,還拿什么架子!”向彩菊又把柳條筐往地上一擱,還毫不在乎的笑了笑。這下可把郭文云惹惱了,他飛起一腳,把柳條筐連同雞湯踢得滿地都是。說:“政委我不當了,但我說話還算數!”
“你真踢啊!” 向彩菊說著轉身哭著走了。郭文云也突然感到自己過火了。
當天晚上向彩菊就去找我母親,把這事一說,母親笑了,說:“他是怕連累你。”向彩菊說:“不送吃的就連累不上啦?我同他的關系誰不知道!見他落難了,我就冷落他,這是做人的規矩嗎?”我母親說:“那你們就趕快結婚吧,還耗什么!”向彩菊說:“那得他點頭才行啊。”母親說:“好,這事我去說。”晚上母親去豬圈找郭文云,劈臉就給了他一句:“向彩菊你不要啦?”郭文云說:“哪里的話,我現在正落難呢,我是怕她有想法。”母親說:“那你們明天就去領結婚證。我知道你原先想把程世昌的事辦好了,再順順心心地同她結婚。但現在這情景你能辦成?你們都這把年紀了,還耗什么?”
他倆是在我母親的操辦下結的婚。婚禮很簡單。
接著我要講講我哥與趙麗江的事。
母親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早霞籠滿了天空,湛藍的天上彩云悠悠地飄動著。我哥和趙麗江從各自的屋里走了出來。我哥柱著雙拐,手臂上搭著國旗。趙麗江從我哥手臂上拿下國旗綁在旗繩上,兩人莊嚴地唱著國歌升國旗。但我哥不說一句話。升完國旗我哥便旁若無人地自管自回到自己屋里。趙麗江說,當時她心里很難過也很傷心。但她能理解我哥,她由衷地喜歡有血性的人。她不會氣餒的。
升完國旗,趙麗江就牽上毛驢,趕著羊群,沖著院門喊了聲:“我走了,午飯已經做好了,你吃的時候,自己熱一熱。”不久山坡上傳來她的歌聲。
有一天,草原上的鮮花盛開了,在和風的吹拂下,就像一片片彩云在綠波中飄揚。趙麗江走后,我哥便急急地拄著雙杖站到院門口,望著遠去的趙麗江,我哥的心被攪動了。那天,我哥單腿支撐著身子,用鐵鍬在羊圈起完糞,然后用干土鋪上。傍晚,他聽到遠處的羊叫聲就打開羊圈。然后回到廚房和好面,洗好菜,把劈好的柴禾擱在爐灶前。趙麗江回來看到這一切,心中涌上了一股甜蜜的希望,就沖著我哥的房子喊:“鐘槐,謝謝你!”
深秋后的第一場大雪飄落下來。趙麗江回來后,吃了飯就冒著風雪去了大羊圈,她在木樁上掛上馬燈開始清掃羊圈。我哥也趕緊跟了上去。在馬燈的光圈里,雪花亂紛紛地飄著。我哥看著滿頭大汗的趙麗江,他的心顫抖著。
第二天傍晚,趙麗江在我哥屋里挖洞埋桿子。我哥驚奇地問:“你這是干嗎?”趙麗江說:“在你屋里隔出間小房間來,我住!今晚木薩漢和哈依卡姆就來了,睡我那屋。他們走后,我再搬回去。你看著我干嗎?”我哥一臉的傻相!
木薩漢他們果然晚上趕到了。趙麗江走進用床單隔出來的小屋,熄燈睡了。不久就傳出了她柔和的鼾聲。我哥看著天花板,眼里流出了一汪深情。
鮮草又爬滿了山坡。有一天,天還沒大亮,趙麗江就挎了個柳條筐對我哥說:“今天是清明,我去給劉玉蘭上個墳。”我哥說:“上墳是我的事,你去干什么?”趙麗江說:“劉玉蘭是在這邊防站上為公犧牲的。我是這個站的工作人員,應該給她上墳!”我哥說:“你先去吧。我的我自己會去。”
趙麗江在墳前放上一碗饃頭,兩碟菜一束鮮艷的野花,然后恭恭敬敬的鞠了三個躬。我哥拄著雙杖,在遠處看著,眼里頓時涌滿了淚。
從那以后,我哥每天傍晚都要在院子門口等趙麗江回來。有一天,趙麗江一走,他就拄著雙杖,跟在后面,沿著邊境線往前走。我哥說,那時他多想在邊境線上巡邏啊,那兒有他熟悉的山,熟悉的樹,熟悉的路……但他走到一半,太陽就西下了,他只好往回走。昏黃的太陽在紫色的云霧中墜落,這時他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胳肢窩也疼得非常厲害。但他聽到了遠處的羊叫聲,他急忙把羊圈門打開,然后走進院子,但眼前一黑,他摔倒在地上。
趙麗江把我哥扶進屋里,打來一盆熱水。她說:“鐘槐,你要覺得不好意思,就自己洗吧,你胳肢窩里全是紫血泡。”
那晚,趙麗江的屋里一直亮著燈。第二天清晨,趙麗江牽出毛驢,把昨天熬了一夜縫好的棉墊子綁在毛驢上,對我哥說:“鐘槐,騎毛驢走吧。你拄著拐杖,一天走不完這條巡邏線。這一路上,都是你拐杖點出來的坑。”
我哥看著四周曾經熟悉的景色,又興奮又激動。趙麗江唱起歌來,悅耳甜美的歌聲在群山間回蕩。我哥情不自禁地喊了聲:“你干嗎一定要上這兒來?”趙麗江說:“我可以不來,但人只要有了追求,那他就應該自始至終地追求它,鍥而不舍地去努力。愛情也是這樣,既然我愛上你,我就會把全身心的愛撲到你身上去,這才能真正感受出愛的價值和滋味。愛也需要全心全意,你不這樣認為嗎?”趙麗江那火辣辣的眼睛盯著我哥。我哥說:“那我死了呢?”趙麗江說:“我還會一直愛著你,愛在心里。我會另外嫁人,活人不能只為死人活著。不管這個人有多么偉大、可愛,你只要把他記在心里就行了。”我哥的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晚上吃飯時,我哥猛地放下碗沖出了屋外。他拄著雙杖,來到劉玉蘭的墳前,凝視著墳墓,痛苦地說:“玉蘭,我該怎么辦?我又愛上趙麗江了。但我心中怎么也忘記不了你,我能不能愛她,請你告訴我……”
靜靜的墳地突然起了風,我哥又一次撲向墳地。
月色朦朧,云在夜空中飄悠著。趙麗江在院門口等著。不久,她看到我哥拄著雙杖走來。我哥在月光中看到了趙麗江,他扔掉拐杖,單腿飛快地朝她跳來。趙麗江立即充滿激情地迎了上去,兩人毫不猶豫地緊緊抱在了一起。趙麗江說不出的心酸與幸福。趙麗江說:“鐘槐,娘離開這兒時就把你托付給我了。”我哥說:“娘那時就同意了?”趙麗江說:“沒說話,但她走時轉身朝我鞠了個躬……”
我哥和趙麗江婚后生了一男一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兩人調回瀚海市工作。
接著就講講我和鐘柳的事。
父親是最早一批解放出來重新安排工作的干部。上級黨委安排父親到南疆一個大型的水利工地去當總指揮,而且立即就任。雖然我父親一肚子委屈,但紀律性極強的父親一口答應了。那天,我父親回想起與我母親之間的一切,心情很復雜。晚上他對母親說:“月季,我去南疆后,我想讓師組織部門在瀚海市給你安排工作,你住到我那兒去。這樣,三個孩子你都可以照顧上。”母親說:“你說什么?我住你那兒?”父親很肯定地說:“是!”這時,一切酸甜苦辣一下都涌上了母親心頭,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了母親的腦門。母親說:“我不去!你讓我住到你那兒去算什么?我告訴你,你有需要我做的事我會去做,但我劉月季決不會住進你的家!我不會再去丟那個臉的!”我母親說完捂著臉哭起來。世上往往會有那么多無法彌補的遺憾啊!哭了一會兒,母親抹去淚說:“鐘桃我會去照顧好,你放心去上任吧。”父親長嘆了口氣說:“那好吧……”
父親去南疆不到一個月,程世昌也來找我母親說:“月季大姐,我要去南疆水利工地了。我知道是鐘師長在關照我。我真的非常感激你和鐘師長,要不是你們,我這日子就慘了。有些右派的命運是個啥樣我也看到了。另外,鐘柳這孩子我不認了,她有你們這么好的父母,還要我這么個父親干嗎?”母親說:“要認的!不管咋說,你是她的親爹啊!”
鐘桃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母親寫了份退休報告。在瀚海市通過過去我父親的警衛員那時已當上師行政科的房務股股長的小秦,弄了兩間平房住下了。從那以后鐘桃就住在母親那兒。
這時母親又跟我提起鐘柳的事,她說:“你們倆也都老大不小了,如果你們兩個都愿意,那就把這事定下來。”我說:“娘,我不是不愿意,是我心理上有障礙,不管親不親,她總是我妹妹,人家要笑話的。”母親似乎覺得我的顧慮也有點道理,嘆了口氣說:“過幾天把鐘柳也叫上,咱們一起商量商量。”
我走后不久,鐘柳突然闖到我母親這兒來,把門關上就卟地跪在了母親面前哭著說:“娘,我犯法了。”母親大吃一驚說:“咋回事?”
鐘柳說前天下午,孟少凡突然來到她的辦公室里,哀求說:“鐘柳,救救我,借給我6000元錢吧。”鐘柳說:“天吶,我才工作幾年,哪來這么多錢!”孟少凡說:“我知道,你們物資供應處每天都有上萬元錢的現金收入。”鐘柳說:“那是公款,一分錢也不能動的。”孟少凡說:“我采購了一批貨,款拿不回來,退貨又不行,人家說明天再不交錢就要把我廢了。鐘柳,救救我,我后天一早就還你。我只要把貨送進庫房,就可以拿到錢了。”鐘柳說:“這忙我幫不了,犯法的事我不做。”孟少凡說:“鐘柳,你不幫,那我只好死在你跟前了。與其讓別人把我廢了,不如在你跟前死。”孟少凡跪在地上,抽出把鋒利的英吉沙小刀,把刀尖頂在手腕上,然后看著鐘柳,刀尖越壓越深,鮮血流了出來……
鐘柳說:“娘,我怕他真會死在我辦公室,我咋也說不清了,何況是一條人命呢?”母親聽后說:“少凡這孩子咋能這樣!”鐘柳說:“娘,這事咋辦呢?我后悔死了,我也想去死呢!”母親說:“這樣吧,你和鐘楊的存折都在我這兒,娘也有一些,娘可以想辦法湊齊這6000元錢。明天一早,把錢帶上跟娘一起去組織上坦白。
事后,鐘柳受了個警告處分。那些天,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有一天,我給她去送瓜,她說:“哥,以后你別再來看我了,我不配做你妹妹,我也不配做爹和娘的女兒!”說完,她把我推出辦公室,關上門傷心地哭了。我去母親那兒,把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說:“你去把她叫來,下了班就來,在我這兒吃飯,你也別走!”
晚上吃飯時母親說:“娘覺得你是個有同情心肯幫人的人。就是方法上欠考慮。吃一塹長一智,這事已經過去了,別放在心上了。今天鐘楊也在,你和鐘楊過些日子就辦結婚登記去。結婚前,你就把名字改過來,仍舊叫程鶯鶯吧。要不,你鐘楊哥心里會有障礙。”鐘柳一下撲進母親的懷里,淚如雨下。我坐在一邊,心里說:“娘,你好聰明啊!”
一個星期后,母親把那條掛著金長生果墜子的金項鏈套到鐘柳的脖子上,以此為證據,鐘柳的名字又改了過來。我們去領了結婚證,晚上,母親說:“鐘楊,鶯鶯,你們去南疆水庫工地去見見鶯鶯的親生父親吧。順便也見見你們的爹。”
“鶯鶯的親生父親?”我驚訝地問。
“對,就是救過鶯鶯命的程世昌叔叔!”
后來母親通過熟人,讓孟少凡回到商業處庫房干些雜活。從此以后,他倒安分了。
在南疆水利工地我們見到了爹和程世昌。程世昌摟著鐘柳流著淚說:“沒有你娘和鐘師長,哪有今天啊!”
“四人幫”粉碎以后,父親調回師里擔任師長,程世昌也平了反,父親讓他在水利工程處當總工程師。不久,我哥和趙麗江帶著兩個孩子也調回到瀚海市。我們全家團圓了。可過了沒幾年,操勞了一生的母親突然感到身上有一個部位很不舒服,人也消瘦了。到醫院里一檢查,癌癥。醫生說:“動手術,可能還可以活三到五年,要不動手術,三個月到六個月。”我們知道這件事后,全家心情沉重地聚在一起商量怎么辦?父親果斷地說:“告訴你娘,由她自己決定。”母親聽后笑了,說:“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就用那三個月去賭三年吧,值!”
手術那天,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家所有的人,還有郭文云、向彩菊、程世昌、孟少凡、高占斌、朱常青、小秦,甚至王朝剛都來了。當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時,我們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跪下了,走廊上黑壓壓一片。母親的小腳撐著白床單,形成一個“M”字形。我想,正是母親的這雙小腳支撐著她那顆偉大的心靈。我們都在祈禱,母親會平安的。因為菩薩肯定會保佑我母親的。阿彌陀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