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封懺悔信

即使命運把我變成荒漠，我也會像駱駝那樣默默前行；如果生活把我變成河蚌，我也會用一生心血，將刺入體內(nèi)的痛升華為晶瑩。

一

我與愛人吳蕭是大學同學，兩人相濡以沫十幾年，生活平靜、溫馨。 2005年我下崗了，心里的失落感無法用語言表達。 成天到處奔走求職，因為年齡偏大、不肯屈就，幾個月過去也沒找到工作，每天洗衣、做飯、收拾家務，成了家庭婦女。吳蕭說：“你以后好好呆在家里，照顧我和女兒吧！”我對這話不以為然。我還不到40歲，他在政府機關工作，工資并不高，我們還計劃讓女兒高中畢業(yè)后去國外留學，就他一個人掙錢怎么行？況且，爭強好勝的我也不允許自己被老公養(yǎng)著！我要再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

見我奔波求職，丈夫的脾氣越來越大。一次回家晚了，飯做遲了，丈夫竟然把茶杯摔得粉碎！我哭著跑出家門。回想當年，為了愛情，我不顧父母的眼淚，從成都跟著吳蕭到了偏遠的達州。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嫌棄我？在我最痛苦、最失落的時候，他怎能往我的傷口上撒鹽！

手機一直在響，有人發(fā)來短信：“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不要憤慨！不順心時暫且忍耐。相信吧，快樂之日即將來臨！”發(fā)信人是我的舞友雷剛。

雷剛的信息太及時了！我很想找人傾訴，就給他發(fā)去一條短信：“我心煩出來聊聊吧？”

在一家茶館雷剛靜靜地聽著，直到等我說累了，他才開口：“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實，你比我幸福多了。”他告訴我他原來是南方某城市信用社主任，因為三年前得了病癱瘓在床，45歲的他不得不從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后來經(jīng)過治療和頑強鍛煉，他的病奇跡般好了。后來，他二次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洗浴中心，洗浴中心生意正紅火時，妻子得了絕癥，他立即放下生意陪妻子去北京治療，可花了幾十萬元也沒能挽回妻子的生命。他的洗浴中心因為疏于管理，被人卷走了資金倒閉了。后來，兒子把他接到了達州。

“生意垮了，積蓄沒了，我一點兒都不心疼，只是費了那么大的力氣也沒能感動蒼天，沒能挽回她的生命，她終于還是走了，這讓我傷心不已。”雷剛的眼里淚光閃爍。我被他深深感動了，說：“你妻子盡管去世了，但她是幸福的。”

此后，雷剛常約我出去聊天。我們成了情人，我的感情有了歸宿，初戀般的感覺融化了我的心。

溫情過后我在雷剛溫暖的懷抱里，暢想未來。 我說：“親愛的，我們再開一家洗浴中心吧！”

“可我現(xiàn)在是窮光蛋哪！”

“你不是開過洗浴中心嗎？拿出你優(yōu)秀的管理能力就足夠了，資金我來出。”

“那我給你打工。可是我怎么忍心讓你一人承擔資金壓力呢？不如這樣吧，萬一經(jīng)營不善，我承擔一半風險。”

“好！算我們合伙經(jīng)營，利潤共享，風險共擔！”

我曾對丈夫說過開店的事，但遭到他強烈反對。如今雷剛說要和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我便騙丈夫：“我在給一個酒店老板打工。”實際上，每天和雷剛一起奔波。

我們一起做預算，總共需要70萬元。然而，我的全部積蓄只有35萬元。雷剛說：“其余的資金由我解決吧，你先把錢墊上。”我只好瞞著丈夫，把家里的存款拿出來。拿錢的時候，我心里有點慌，但想到不久就可以賺回更多的錢，到時候丈夫會感謝我的，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工程很快開工了，整座大樓熱火朝天。雷剛把一切安排妥當后就踏上了回家籌資的路。他說，現(xiàn)任信用社主任是他當年提拔起來的，已經(jīng)答應給予貸款，他去辦妥貸款手續(xù)就回來。

幾天后雷剛打電話來說錢已經(jīng)搞定，馬上就匯過來。后來，他又說信用社正在接受上級審計，錢要拖十天半個月才能匯到，讓我先拿錢支撐著。我一次又一次瞞著丈夫從家里拿錢，到拿出20多萬元的時候我突然害怕了，不禁在電話里哭起來：“雷剛，我快撐不下去了，你怎么還不來呀？”他說：“不要擔心，錢幾天后就到！”我依然相信他的話，最后把我和丈夫半生的積蓄全都投了進去。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錢花完了，工程被迫停下來。我們血本無歸！雷剛?cè)思葲]有來，錢也沒有到，打他的手機竟然關機！他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二

我把遭遇告訴一個律師朋友，朋友氣得直罵我：“你好蠢！他很可能是玩空手道的騙子，本意是想用你的錢來賺錢，如果生意好，他就坐享其成，如果賠了，他就一走了之。”朋友又看了執(zhí)照和相關資料，搖頭說：“你沒有和他簽訂任何協(xié)議，法人是你，獨立經(jīng)營，一旦搞不成，他沒有任何責任！打官司你也贏不了！”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踏上了去南方的列車，找到那家信用社，可人家說根本就沒有雷剛這個人！我不死心，想起他說過老家在某縣城，又去了那座偏遠的縣城，住在賓館里，給一家一家銀行打電話，終于在一家信用社找到了線索。原來，雷剛只是普通員工，前幾年因貪污被開除了，妻子跟他離了婚，他根本沒有開過什么洗浴中心！

我坐上回達州的列車，手機響了，是雷剛！他說，他還在老家，錢搞定了，過幾天匯給我，叫我千萬不要停工，要設法借錢投資，還說他一來就立即還給我。總之，他還在玩我！我說：“我已經(jīng)搞到錢了，你馬上回來吧。”

雷剛果然回來了，我們在工地上會面。我問：“錢呢？”

“快到了……”又是花言巧語。

“你這騙子！為什么坑我？”

“你是自愿的，我沒想坑你，只是資金出了點小問題。”

“你不是說要承擔一半么？現(xiàn)在賠了，你說怎么個擔法？”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是要幫你經(jīng)營……”

我一巴掌打在雷剛的臉上：“滾！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雷剛一溜小跑走了。

整座大樓冷冷清清的，只有我一個人，我艱難地跋涉在廢墟般的大樓里傷心欲絕，吃力地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突然，手機響了，是吳蕭單位打來的，說他患高血壓住進了醫(yī)院。我的心驟然抖了：我的幸福大廈如同這棟破敗的樓房一樣瀕臨倒塌！我掀起的情感地震讓苦心經(jīng)營的婚姻岌岌可危……

吳蕭的高壓是200，低壓是150。我猛然想起，去年他大哥就是因為高血壓引發(fā)腦溢血導致癱瘓在床的，他們的高血壓有家族史！怪不得吳蕭這幾個月一反常態(tài)經(jīng)常喊頭痛、頭暈，脾氣暴躁，原來是因為病了！天哪，竟然是我誤會他了！

我忍著滿腹的痛苦和悔恨，安頓好吳蕭后走回破敗的大樓，走上樓頂，神思恍惚坐在那里，回憶自己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我是一步步走向陷阱的，如今愛情絕望了，事業(yè)坍塌了，家庭毀滅了……我真想從樓頂縱身往下跳！

我被那個律師朋友拽了下來，他勸我：“損失的不過是金錢。你還有溫暖的家，只要活著，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我擦干眼淚，開始認真思考面臨的一切。是的，我必須堅強，不該再流淚。首先，丈夫的病很危險，他要是有什么閃失，我們家就徹底毀了。我要照顧好他的身體，盡妻子的責任。

吳蕭經(jīng)過輸液，血壓慢慢降了下來。醫(yī)生叮囑我：吳蕭的血脂很高，血壓還不穩(wěn)定，必須不斷吃藥，而且不能沖動。吳蕭一出院就出差了。我每天都給他發(fā)短信，提醒他按時吃藥。

經(jīng)過大半年折騰，家里一片狼藉，地板片片污漬，灰暗的墻角到處是蜘蛛網(wǎng)，一片凄涼冷清。我用裝修大樓剩的兩桶乳膠漆把家里粉刷得潔白一新，所有玻璃都擦得锃亮，床單、被單全部洗得干干凈凈……我懷著贖罪的心，一個人干得汗流浹背。

忙碌了幾天，家被我收拾得煥然一新。吳蕭回來了，我故意不開門，躲在窗簾后面。他進屋后大吃一驚，甚至懷疑自己走錯了門，繼而孩子般笑了，又四處欣賞嶄新的家望著丈夫的笑臉，我半年來第一次笑了……

三

我去保險公司參加培訓。我要用自己的汗水洗刷罪孽。

忙碌時，我還能暫時忘掉痛苦，但一閑下來，痛苦仍然排山倒海地淹沒了我。 丈夫還不知道真相。夜深人靜是我最脆弱的時候，無邊的悔恨與失落總像毒蛇般噬咬我的心，我就像偷了靈藥的嫦娥，飛升到冰冷的廣寒宮，一個人忍受凄涼、悔恨與痛苦。我整夜整夜失眠，頭發(fā)大把大把脫落，萬般無奈，只好偷偷去找心理醫(yī)生，向他訴說自己的苦痛。

心理醫(yī)生說我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必須治療。他給我開了一些抗抑郁的藥物，又耐心疏導我：“你的經(jīng)濟壓力、思想壓力已經(jīng)超負荷，你需要寬厚的肩膀。再這樣挺下去，你會受不了的。你不妨告訴丈夫，取得他的諒解。那樣，你會輕松得多。”

“可我已經(jīng)做了許多對不起他的事，我不能再傷害他。他是無辜的！為了換取他的安寧，我寧愿獨自生活在地獄里！”

“看得出來你愛他。如果實在說不出口，就寫出來吧，別讓他看就是了。記住，千萬不要一個人苦，一定要把它發(fā)泄出來！”

我接受了心理醫(yī)生的建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展開了信紙。

親愛的蕭，這個時候我靜靜地看著你，看著你的臉和你的身體，這個給我?guī)砹藷o數(shù)激情與幸福的身體，曾經(jīng)那么英俊的臉已經(jīng)有了皺紋，我們都老了。我知道你還愛著我，就像我每分每秒都在強烈地愛著你。可是，我犯了大錯，接受我的懺悔吧……

就這樣，每天與丈夫進行心靈對話，是我最暢快的時刻，因為我有淚可以盡情地流，有苦可以盡情地訴……

有一次，望著熟睡的丈夫，我情不自禁地想撲到他的懷里：吳蕭，我好累呀！親愛的，你幫幫我好么？……可是，我不能那樣做，我擦干了眼淚，模仿丈夫的口氣，又給自己寫道：

別怕，紅！有我呢，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把這些充滿深情的信封存在一個小匣子里，打算永遠不讓丈夫知道這個傷心的秘密。我一共寫了72封懺悔信。

我慢慢學會了堅強，望著熟睡的丈夫，我有時會覺得自己變成了母親，在護衛(wèi)自己柔弱的孩子，丈夫和女兒在我的護衛(wèi)下很安全。我漸漸有了一些成就感，又在信中寫道：

即使命運把我變成荒漠，我也會像駱駝那樣默默前行；如果生活把我變成河蚌，我也會用一生心血，將刺入體內(nèi)的痛升華為晶瑩。這或許是堅強的幸福吧!

這種發(fā)泄療法很好，每次寫完，我心里都會釋然許多。我的身體慢慢好了。丈夫的身體也大有好轉(zhuǎn)，我每天精心照顧他，還總結(jié)出許多降壓菜譜，換著花樣做給他吃。一年過去了，我的抑郁癥好了，做保險的業(yè)績也慢慢上去了，收入漸漸增多。

2005年一個飄雪的日子，一個客戶約我到飯店談投保的事。到了酒店，我被服務生叫到一個雅間。門打開，搖曳的燭光里是那張熟悉的面龐——吳蕭。我吃驚地望著他，猛然發(fā)現(xiàn)餐桌上放著裝有72封懺悔信的小匣子，嚇了一大跳：完了，他終于要向我攤牌了！

我哭了，喃喃地說：“你不要生氣，我同意離婚。我什么都不要。還有，我把今年掙的4萬元都給你，以后我的工資也給你和孩子，我只留下吃飯的錢。我活著，就會努力把損失補給你！”

丈夫定定望著我：“你說這些，我一點也不感興趣！” “你要怎樣？”我不解地望著他。

“我要你！” 我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失去你更慘重。老婆！”吳蕭一把抱住我。 我掙脫吳蕭的懷抱，哭著跪下。“吳蕭，對不起，我不是好妻子，不是好母親。我闖了禍，我對不起你和孩子！”我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吳蕭拉起我：“我早就原諒你了。你還記得自己有一次趴在桌子上寫信睡著了嗎？我半夜起來，發(fā)現(xiàn)你寫了那么多信……我當時真想把你叫醒，狠狠地發(fā)泄一通，可是你臉上未干的淚痕讓我猶豫了。我矛盾了很久，你知道嗎？”

他接著說：“我也有責任。在你下崗的那段日子里，我疏忽了你的感受，太不在意你了，你才會去外面尋找安慰。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之所以沒有說破，是想讓你記住這一教訓。唉，看你那么拼命，我真的不忍心，怕把你累垮了。以后再大的困難，讓我們一起面對吧。女兒成才的途徑很多，不見得一定要出國。聽話，老婆！不要拼命了，不要活得那么累。” 我撲進吳蕭的懷里，眼淚如決堤的洪水……

“行了，紅，別哭了。” 服務員端上來一個大大的蛋糕。我不解地望著吳蕭。吳蕭說：“你連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20周年紀念日呀！”

蛋糕上醒目地寫著——今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