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編譯
“我愛你,鮑布。”
“我也愛你,南希。”
這時,是凌晨兩點。我聽見隔壁父母房間里的說話聲透過薄薄的墻壁傳過來。他們愛的表白是甜蜜的,感人的——又是令人吃驚的。
父母在認識不久之后便結了婚。當時母親已接近30歲,知道應該成家立業了。那個英俊的、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看上去是個最佳人選。而他,則被她苗條的身材、漂亮的藍眼睛所迷住。然而,浪漫的戀愛并未持續多久。
他倆的差異幾乎很快就顯露出來。她喜歡旅行,而他則寧可呆在家里。他愛打高爾夫,而她則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是共和黨人,她則是個狂熱的民主黨徒。他們在橋牌桌上爭吵,在飯桌上爭吵,為錢,為各自的親戚……更糟糕的是,他們有共同的生意需一起打理,所以,辦公室的日常煩惱也就自然被帶回了家。
我們都想,也許到了他們退休的時候,情況會有所改變。退休后,他們的爭吵也確實平靜了一些。但有時,反而更使他們有充裕的時間浮想聯翩:“我常想我們其實真該……”母親的開場白常常是這樣,于是一場新的數落便又開始了。連我,對母親的數落都早已爛熟于心,直到今日,我還能整段地背出。父親呢?邊聽邊憤怒地威脅著,咒罵著,恰如一場痛苦的二重奏。
這顯然不是一段幸福的婚姻。但是,當他們結婚60周年紀念日到來之際,我和妹妹還是決定舉辦一場慶祝會。畢竟,60年是一段不短的時間,為什么不借此機會爭取最好的結果呢?我們準備了糕點、彩色氣球。他倆則承諾:不吵架。
他們的休戰取得了很好的回報。我們在一起愉快地過丁一天。后來證明,那是一次極其重要的慶祝活動。因為不久后,父母的身體狀況逐漸開始走下坡路。隨著老年癡呆癥的發展,他們的婚姻成了惟一沒有失去的記憶。
父母的記性開始衰退,先是滿屋子尋找眼鏡,尋找鑰匙,這幾乎成了他們的日常活動。
然后是去商店時,忘了帶走所買的東西。接著,是忘了付所欠的帳單。不久,他們便不再記得朋友們的名字,以及孫子孫女們的名字,最后,他們竟把自己的孫子孫女們忘得干干凈凈。
這些危機如果出現在以前,他們會激烈地爭吵起來,但是現在,他們卻像一個團隊似地互相配合著,相互幫助著,尋找遺忘的東西,相互安慰著:“每個人都會忘的。”或者說:“沒什么,你只是太疲倦了。”他們發現了新的角色——相互支持來抵抗失憶帶來的恐懼。
經濟問題是接下來要面對的事。在他們過去的婚姻生活中,父母固執地保持著各自付帳的習慣,而不是共同承擔費用。他們把支付家庭日用開支搞得如此復雜,以至于不時發生爭吵,互相指責對方。例如:他負責承擔外面的一切費用,而她則負責房子內的一切開銷。因此,究竟誰該付哪一筆帳往往成了很棘手的事,特別是外出旅游時,以至于最后他們不得不完全放棄了出游計劃。
我只好接管了這一事務。現在,他倆誰也不知道該怎么付帳子。下一步,我雇了一名保姆,專門做飯打掃衛生,長期引得母親不斷抱怨的家務活突然消失了。最后根據醫生的建議,我們將家里的酒都扔了出去,正是這些酒把本來并不嚴重的口角變成了激烈的爭吵。
你可以說,我父母的生命正在走向衰退,他們對生活已沒有什么熱情。但是,與此同時,深埋在他們內心的某些東西卻在逐漸呈現。在父親生病、短期住院回家后,我親眼見到了這些東西。
我們已經試圖向母親解釋父親為什么這些天都不在家的原因。但是,由于她記性不好,無法記住我們對她說過的事。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們,我們則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解釋,她的焦慮卻與日俱增。當我們終于把父親接回家時,一開門,看見母親正坐在沙發上。
父親慢慢地走進房里,母親“哇”地一聲哭著站了起來。我退到一邊,看到父親蹣跚地走向母親,母親一步一挪地走向父親。走到近前,母親顫抖著伸出手來,在父親臉上摸著:“啊!你在這兒。”她喃喃說,“你在這兒。”
假如父母奇跡般地恢復了往日的精力,他們一定還會爭吵不休,對此,我一點也不懷疑。然而,現在我看到的是,在過去共同生活的歲月里——坐在同一張飯桌吃飯,早上一起醒來,辦公室里的并肩工作,在家里共同撫養孩子——的漫長的歲月里積淀下來的根基,此時正在發揮作用,甚至他們向彼此大肆爆發的怒氣,也是這座看不見的根基上必不可少的一塊磚石。這是當他們周圍的世界日趨坍塌時,卻在不斷增強,使他們變得不可分離的建筑。
凌晨,我又一次聽到隔壁傳過來的說話聲:“我們在哪兒?”父親問。“我不知道。”母親柔聲說。
他們多么幸運啊!我禁不住想,畢竟,他們始終擁有彼此。
[編譯自美國《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