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下的是記憶,改變的是客顏,余下的就只能化作云煙。
——題記
這座城市的天氣就像女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烏云密布,轉眼間卻又成了艷陽天。窗明幾凈,夕陽的余暉穿過寬大的落地窗,斜射在明亮的地板上,適才的陰霾一掃而光,仿佛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當秘書告訴我大廳里有人鬧事時,我正在處理辦公桌上的一大堆文件。我決定出去松活松活筋骨,順便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走進大廳,大廳里站滿了公司的職員,大廳門外幾個保安正搡擁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那婦人一邊拼命反抗,一邊對保安喊道:“我要見你們總裁,叫他出來……”我撥開人群走了過去,公司的職員見狀紛紛后退,讓開一條過道,保安也撂開了手里的她退到一邊。
我突然停下了腳步。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馨兒,在我心中,你是永遠不變的江南少女,我從來沒有想過你和我一樣也會變老。如果不是你右眉間的那粒美人痣還依稀可辨,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你我之間只隔了短短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隔了整整三十年……
二十七年前,1978年的你,正值花樣年華。那時你像個驕傲的公主一樣,每天都有一大群孟浮浪子眾星烘月般捧著,該有多么春風得意。那時的你,是男生們的夢中情人,當年的我們也正值愛美的時節,孤寂如我,也未能免俗。你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們是朋友。”我便信以為真。只是后來我才明白,那與其說是一句應酬,不如說更是一句玩笑,當年的你,又怎么會需要我這樣的朋友?
1978年高中畢業,剛滿18歲的我獨自一個人去南方闖蕩,后來輾轉到了香港,兩年后又遠渡重洋去了美國。剛到美國時我身無分文,舉目無親。我送過報紙,撿過廢品,最終以自己的勤勞被一小公司雇用。有了固定工作后我依然辛苦打拼,利用下班時間作兼職,打零工,賺外快,省吃儉用拼命積蓄,終于在六年后辦起了自己的公司。兩年后,公司已初具規模,我與當地一位華裔商人的千金結了婚,并有了自己的女兒,那年我已年過而立。我接手并合并了岳父和自己的公司,慘淡經營了十幾年,終于使企業由當初華爾街頭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發展成為如今旗下擁有員工上數萬,業務遍及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跨國集團。
在商海中摸滾打拼的這么些年,有多少個不眠的夜晚,我背對著異國街頭的車水馬龍遙望故土,思念家鄉;環顧著茫茫人海,長夜如磐,風雨如晦,相知有誰?二十七年后的今天,我終于得以回國發展。我決定親自組建總部在中國的分公司,開辟華東市場。經過市場調查,我們瞄準了一家瀕臨倒閉的公司,準備以低價收購,作為集團在中國的發展基地。沒想到,那家公司竟是他的。
其實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丈夫,但你卻問我是不是在報復當年對我的拒絕,說你已經盡了努力,質問我怎么可以忘恩負義?馨兒,這么多年不見,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怎么可以這樣想。無論當初有多少情仇恩怨,在我遠渡重洋的這么多年,也都早已煙消云散。你忘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商人,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在一個商人看來,為了三十多年前的那點兒事報復,已經太不劃算。別說不是,就算是為了報復,也不會是因為當年你的拒絕。無論你當年是否接受我,二十年后的今天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當年你對我的態度。
在那個唯成份論的年代里,家庭背景不好的我生活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在學校里盡量保持低調,高中三年幾乎不被人所知。我之所以敢鼓起勇氣向你表白,仗著的也不過是你的那句:“我們是朋友?!蔽覐膩頉]有奢望過你能接受,但也不該天真地以為你能對我有所尊重。你說你已盡了努力,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你以一副憐憫者的姿態帶著他堵在我們班門門,還是指你恣意地將我的傷口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馨兒,我想你從來沒有了解過我,盡管我需要尊重,但也從不接受施舍。所以我最終忍無可忍,不分好歹地將你拒之門外。
你的到來猶如茫茫夜空的一顆亮星,光芒萬丈。同學們在記住你的同時,順便也記起了我。在他們眼里,你熱情善良,舉止優雅,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子。但我想你一定從來沒有想過,我是在同學們的鄙夷中度過了怎樣一個晦澀暗淡的高三。
現在想想,那時的我真的是傻得可愛。我就像個孩子一樣,搜羅到一捧雪白的梨花,滿心歡喜地捧給你,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灑落一地,踐踏成泥……馨兒,雖然我從來不曾恨過你,卻也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1978年的那個格外蕭瑟的秋天,我逃也似地遠離了那個傷心之地,希望能夠忘記過去。二十多年的時光也無法盡數驅散我心中的陰影。
“之於,當年你不是很喜歡我嗎?”
“是的,有什么問題嗎?”我冷冷地答道,臉上冷若冰霜。
“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收購那家公司?”
“寧女士,希望你能夠明白,就算我不收購,那家公司也維持不了幾天,被人兼并不過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那個人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不為什么。之於,算我求你了,行嗎?”你已然近乎哀求。我沉默良久,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
“宋之於,你混蛋?!蹦憬K于歇斯底里,拂袖而去,一如當年,如果你說這話是在當年,那時的我該有多么傷心。馨兒,二十七年前我就很想問你一句,從來不曾愛過我的你,又是在拿什么和我談愛?人總不能愛都沒有愛過一只貓或狗,就要求它以天性效忠。對于一個從來沒被愛過的人一樣,不是我薄幸,只因我心淡。
其實你不說我也明白,為什么別人可以收購那家公司,唯獨我不能。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對那家公司的收購,因為我知道什么叫傷害。
兩年后,那家公司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走上了末路,被另一家公司兼并。與此同時,我的公司成功地打入了華東市場,進駐上海。
如今我的女兒已經十六歲了,也有了自己的戀愛。我們一起在黃山看云海,女兒細數著我頭上夾雜著的根根白發,問我:“爸爸,什么是愛情?”我認真地想了想,告訴她說:“孩子,這個問題,爸爸不能夠回答你,但是爸爸相信將來你一定能夠明白什么叫愛情。爸爸只告訴你一句話,希望你能夠記住:情最真所以傷害最深。所以如果有人肯用心去來愛你,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就算你真的不能夠接受,也一定要給予那份感情以最起碼的尊重。只有你善待了這份感情,你才能讓他感到他對你的愛是值得的,才能讓這份感情留存心底,成為記憶而不只是過去。”雖然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夠明白。
在和女兒說這些話時,馨兒,我恍惚又想起了你,想起了當年,回首間,卻只見往事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