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夏,一天下午,母親去地里收菜回來,她蹬著的農用三輪車翻落在路邊的水溝里。側翻的車壓住了她,滿地奔跑、叫喊著的土豆、萵苣、茄子和青瓜壓住了她。她費了好大勁才從車身下爬出來。
揉著手臂,她聽到了里面骨頭碎裂的聲音。碎裂的骨頭隔了一層皮膚在她的指頭下滑動,像是要支到外面來。她奇怪的是怎么沒有了痛,就好像她在揉著的是一節枯枝,或者一截鋤柄。
母親坐在翻轉的農用三輪車旁邊,要把她的痛找回來。然而,痛,突然地,不期而至地到來時,她連站起來邁出一腳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坐著。坐著。不知坐了多久。下午就要過去了。一個被巨大的痛包圍著的婦人,坐在暗下來的田野中央。坐在痛的中央。這些痛,是成片被晚風壓倒的青草的憂傷。
這些痛。哦,這些痛。
我們在夜色中找回她,她的半邊臉還是歪的。一張痛歪的臉。
連夜送到第一醫院。急診。拍片。送檢。從一樓跑到四樓。又從四樓跑到一樓。長久的等待。排隊。張望。
才芽表哥——他在這家醫院做骨傷科醫生,拿著X光底片說 :三娘,全碎了。
父親看著穿著白大褂的外甥,目光里閃動著畏怯,全碎了?
是的,全碎了。
哪兒碎了?
是肘關節第三根小骨與第四根小骨的連接處,就是我們平常說的飯撬骨。才芽表哥綰袖、屈肘,在自己手臂上演示著他所說的部位。
哦,是飯撬骨碎了。母親說。
哦,是飯撬骨碎了。父親說著好像還舒了一口氣。
才芽表哥拿出了兩套醫治方案:1.在肘關節第三根小骨與第四根小骨的連接處進鋼釘,一枚,甚至三枚、四枚;2.石膏加夾板,使之固定。
母親堅決不用鋼釘,于是采用第二套方案。但才芽表哥后來發現,母親肘部的骨頭摔得太碎了,實在太碎了,都碎成骨頭渣了,再上石膏夾板也沒有了意義。于是,配了些消炎的氟派酸、頭孢拉定和清淤化血的云南白藥之類回了家。
母親右手的痼疾就是這樣落下的。它再也不能舉高,不能提重物,抱孩子。這只殘疾的手,不能伸展、曲攏。前臂與后臂之間,永遠的130度角,或者140度角。
到了雨天,它就痛。在130度角和140度角之間,喊著痛。痛。痛。
之前的半年,也是在這家醫院,婦科手術室的一張鐵床上,母親割去了她腹內重達1.5公斤的肌瘤。同時她還失去了她的子宮。
手術是在冬天,術后的母親陳年的支氣管炎又犯了。可又不能咳。一咳,腹內鼓動的氣流就會撕裂縫好的刀口。
她憋著,狠命地憋著。臉漲得通紅。后來用了120元一小時的化痰機。一種霧狀的藥劑順著長長的管子,從面罩處噴向她張開的嘴,才止住了咳。
出院那天,我們扶她躺在父親拉來的平板車上,平板車的下面墊著新鮮的干草。她說,痛。她還說,小腹下面空空蕩蕩的。
這巨大的虛空,這空空蕩蕩的痛。我知道是身體的,更是內心的。一個女人的痛。將要和她一起走過余生,就像她的影子。
接下來是牙痛。不不,這痛,寄生的時間更早。只是它一直潛藏著,像黑暗中的獸,猛一下擰緊你面部的某根神經。
母親張開她的嘴說,啊啊啊。她發出這樣的音節是向她的兒子展示她黑暗的口腔。里面的牙,沒一顆好的了。她說完,就會咝咝地吸氣。風穿過她空空的牙縫,那聲音是多么的冷。冷入骨髓。
病牙讓她的夢境也透著吹過瓦楞般的細風。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她睡不著了就會起來,坐在灶膛前燒水。有時凌晨,有時半夜,起來就燒水。直到把所有的熱水瓶、水壺、水罐、水壇里都裝上開水。她生火,添柴,倒水,再倒水。
她注視著火焰舔著鐵鍋。她撥拉著柴火的余燼,以期把痛移走。
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做著這些動作,就像堂哥才生,以前半夜里頭痛得厲害了,就走到院子里,搬石頭,這邊的搬到那邊,那邊的搬到這邊。
冬天了,我總避著她。她又在咳了。從早到晚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就是不在她身邊也能聽到這樣的咳聲。
她說喉嚨痛,痛得就像支著兩塊干燥的大石頭。她說,咳得胸都透不過氣了。她還會說,總有一天,我就這樣,一口氣咳不好,死了。
她總是這樣說。我怕聽到這樣的話,避著不見她。我打定了主意,下次她再這樣說,我就打斷她 :媽媽,我們都不說那個字。不說。不說。
沈愿摘自《2005中國年度散文》漓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