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們身上有一個按鈕,可以隨時改變我們的性別,我將在一生的許多時候使用它。紅色按鈕是男性,綠色按鈕為女性。因為我們這個民族素有紅男綠女這樣一個成語。
當(dāng)我還是一個胎兒的時候,我選擇女性。因為根據(jù)最新的科學(xué)研究證明,流產(chǎn)夭折的孩子多半是男嬰。請別譴責(zé)我的自私,因為外面的世界這么喧嘩美麗。
當(dāng)降生終于開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選擇男性。無論社會怎樣進步,中國人還是喜歡男孩。尤其在產(chǎn)房里的時候,生了男孩的媽媽眉飛色舞,生了女孩的媽媽低眉順眼……為了能讓自己的媽媽理直氣壯,為了能讓望眼欲穿的爺爺奶奶喜笑顏開,我只好義無反顧地選擇男性。
我在襁褓中慢慢長大。這段期間,做男嬰還是做女嬰都無所謂。在這段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我男女不辨地隨意躺在綿軟的帶柵欄的小床里,用小手追逐緩緩移動的陽光,學(xué)會對著使我們愉悅的事物微笑。
像初夏的青蘋果,我們緩緩地長大。這段時間如果一定要我選擇,我就當(dāng)女孩吧。因為在這期間,我們會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人世間最重要的知識——語言。女孩的舌頭像鸚鵡,她們學(xué)話的速度比男孩快多了。我要早早地學(xué)會向他人表達自己的看法。
接著,我們突然像竹筍一樣,日新月異地膨脹起來,不斷地增長淘氣本事爬高上樹,沒頭沒腦地瘋跑,在自己的臉上糊上泥,把玩具肢解得遍地都是,從一塊石頭瘋狂地跳上另一塊石頭,在水里濺起一連串的水花……這都是男孩子的特權(quán)啊!我要做個男孩!做男孩可以把鞋子踢爛、把衣服剮破、把手指劃出血、把膝蓋磕掉皮而不遭家長的斥責(zé)。男孩在玩耍上享有天然的豁免權(quán),當(dāng)他們闖禍時,大人們多半會寬容地說,男孩子嘛,就是這個樣子!
開始上學(xué)了。我愿意回到女兒身。男孩子太頑劣了,屁股底下像有顆大滾珠,不會安安靜靜在椅子上待一刻。而女孩,就比較平順。靈靈秀秀的女孩穿得干干凈凈,乖乖地舉手發(fā)言,討老師的喜歡。下了課,夾著平平整整的作業(yè)本回家,給爸爸媽媽一個好成績。小學(xué)真是一個女孩的黃金時代,她們像新生的豆莢飽滿和嫩綠,充滿著勃勃的生氣。
到了十一二歲的時候,那位將陪伴每一個女人青春時代的殷紅色朋友就要來啦!她每月一次的造訪你無法拒絕,陪著它,你困倦激動好哭愛發(fā)脾氣……惹不起,我們躲得起。
去做男人。
男人此刻異軍突起,他們在一夜之間變得強健英俊。這個時期的男性永遠是一個謎,你不知道他們是在哪一個早上,突然從男孩變成了男子漢。老天爺?shù)墓砀窆Γ敛涣羟榈匕阉麄兇竽X的溝壑鑿深,雕刻出他們堅毅的下巴和眉宇,慷慨地在制造他們?yōu)t灑智慧的同時,隨贈了一大包的幽默。仿佛在不經(jīng)意之間,他們流露出勇氣與曠達。
歲月的爐火燃燒著,熔煉著男人和女人的金丹。
女人最美麗的季節(jié)到了。俗話說女大十八變,最動人的變化悄悄地發(fā)生著,我終于忍不住跑回去做女人了。
少女的頭發(fā)像鴉羽一樣閃亮,你盯著看久了,會閃出墨綠的光澤。瞳孔里因為蘊涵了過多的期望而顯得秋水盈盈。肌膚像剛剛漿制出的白綢,細膩光滑無一絲波痕。柔曼的腰肢,玲瓏的曲線,都帶著稍縱即逝的精致。
無論女人有多少瑰麗的想象,她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是尋找那個缺了肋骨的男人,重新嵌進他的胸膛。無論找到找不到,都有無盡的苦惱與歡樂。
男人和女人終于鑲在一起了。
在女人行將破裂的那一瞬,我決定逸出她的軀殼,去做一個男人。因為此時的男人好威風(fēng)啊!
婚后的男人,太累太累。好像追趕太陽的夸父,一頭擔(dān)著事業(yè),一頭擔(dān)著家庭。出于怕苦怕累的天性,又使我翻回頭去想做女人,但女人已開始孕育生命。這是充滿創(chuàng)造也充滿艱險的勞動,簡直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劫難。
女人變得面目全非,身軀沉重,步履蹣跚,臉上趴著褐色的蝴蝶,曲線被圓弧毫不留情地替代。心臟洶涌地鼓蕩著,供給著兩個人的血脈。
面對生命的鏈條,我怯懦地閉上眼睛。
還是堅持做男人吧。哺育的擔(dān)子太重,社會又對女人提供了太多的角色:在家是舉案齊眉的賢妻良母,出外是叱咤風(fēng)云的巾幗強人;父母膝下返璞歸真的孝女,社交場合典雅華貴的夫人……一副副面具需要輪換著鑲在脖頸上,深夜里女人會仰天嘆息:我在哪里?
做男人就簡明扼要多了。他們緩緩地但堅定不移地向著既定的目標前進,他們的輪廓在歲月中漸漸模糊,但內(nèi)心仍堅定如鐵。
我懵懵懂懂疲倦地走過了許多年,頻繁地選擇著性別按鈕,連自己也感覺厭煩。似乎每一次選擇的動機都是避重就輕,人類的弱點在選擇中暴露無遺。
選擇的機會不是很多了,我們已經(jīng)老邁。
時間是一個喜歡白色的怪物,把我們的頭發(fā)和胡子染成它愛好的顏色。它的技術(shù)不是太好,于是我們就變得灰蒙蒙。孩子長大了,飛走了,留下一個空洞的巢穴。由于多年在一起生活,我們吃一樣的飯,喝同一種茶葉沏成的水,甚至連枕頭的高度也是一致的。我們變得很相像,像一對古老的花瓶,并肩立在博物架上,披著薄薄的煙塵。
我們不可遏制地走向最后的歸宿。我們常常親熱地談起它,就像在議論一處避暑的勝地。其實我們很害怕,不是害怕那必然的結(jié)局,是害怕孑然一身的孤獨。我們爭論誰先離開的利弊。男人和女人仿佛在爭搶一件珍貴的禮物,都希望率先享受死亡的滋味。
在這人生最后一輪的選擇中,我選擇女性。
我拈輕怕重了一輩子,這次挺身而出。男人,你先走一步好了。既然世上萬事都要分出個順序,既然誰留在后面誰更需要勇敢,我就陪伴你到最后。一個孤單的老翁是不是比一個孤單的老媼更為難?讓我噙這顆堅硬的胡桃到最后吧。
你病了,我會在你的床前,唱我們年輕時的歌謠。我會做你最愛吃的飯,因為你說過,除了你的母親,這個世界上我做的飯最對你的口味。我們共同回憶以往的時光,把辛苦忙碌一輩子沒來得及說的話,借病房的角落全部說完。
其實話是說不完的。
終于有一天,男人走了。
現(xiàn)在,我已無法再選擇。
那兩個紅色綠色的按鈕,已經(jīng)剝脫了油彩,像兩顆舊衣服上的扣子。
選擇性別,其實就是選擇命運。男人和女人的命運有那么多的不同,又有那么多的相同。
我最后將兩顆按鈕一起撳下,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
它們破裂了。留下一堆彩色的碎片。
我作為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又作為一個女人,離開這個世界。似乎所有的選擇都是徒勞。
不。我用一生的時間,活出了兩生的味道。
度二摘自《性別按鈕》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