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1990年代。我一直對自己出生在這個年代不能釋懷。我常常幻想,我們這些1990年代的人,都是兄弟姐妹。
但是,誰才真正是我的兄弟姐妹?
屋檐下,燕子媽媽帶著剛剛會飛的小燕子筑巢,而我卻只是一個人。多少年,我始終一個人,寂寞繚繞周身,長久而反復。我,我們,都是一個人,生活在不同的屋檐下,卻都會感同身受地覺得出生那天有說不出的寂寞和恐慌。現在我似乎還能夠想象,當那天第一次見到世上的光明,周圍的一切人和物我都不認識,陌生的臉孔一直對我笑個不停。空氣太冷太干燥,這讓我難過得哭了,而且我哭得很兇。我想要找媽媽,可媽媽安靜地睡在我旁邊的床上,她的額上有薄薄的汗,臉上暈著淡淡的粉紅色,表情恬淡。

不久后有個男人抱住了我,他的臂很溫暖。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安穩地睡在他溫暖的懷里。慢慢地,我開始學著叫那個人爸爸。
我的出生,組成了一個全新的三口之家。
小時候總聽爸爸講他小時候的故事,爸爸說他家一共有五個孩子,他是老三。爸爸說,那時候清貧得很,粗茶淡飯,但每當過年,五個孩子和父母圍坐在一起包餃子的時候,就什么苦都忘了。兄弟姐妹依偎父母,圍坐在餐桌前吃這過年才是全肉餡兒的一頓餃子,吃出了天倫和快樂。
每次聽完爸爸說那些事,我總是會幻想那些喧鬧,然后抱著媽媽的腿問:“媽,我什么時候才會有兄弟姐妹啊?”
媽媽笑瞇瞇地說:“會有的,等著吧。”可好多年過去了,我的家里還是只有爸爸、媽媽和我自己。小學的時候有部電影的名字讓我深深著迷,《我的兄弟姐妹》。那時,我第一次被電影感動得淚往上涌。至今我還記得那股膠片味道,還有我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感到陌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那些有關兄弟姐妹的震撼,對我而言是太過奢侈的故事。
但那是個好故事,電影結束后,給我留下的是一長串美麗的嫉妒。誰才是我的兄弟姐妹呢?我只有又一次握緊了媽媽的手。
在我邁出家門的時候,我雙眼的使命便是尋找。終于有一天,我對媽媽說:“我有了一個姐姐,一個哥哥。”
當我還在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姐姐已經六年級了,哥哥只是個和我上同年級的小男孩。哥哥、姐姐就這樣進入了我的生命,他們讓我明白了什么叫小伙伴。其實你不用知道她和他是鄰居家的小孩,還是媽媽兄弟的孩子,或者是同學,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他是我的姐姐、我的哥哥。
我和姐姐是形影不離的姊妹,以至于家里的大人并不認為我們之間有什么特別深刻的情感。我們也不申辯,只是在一旁自顧自地笑他們看不透。
在那些日子里,哥哥是我接觸最多的異性,我們的生活幾乎是同步的,甚至不分晝夜地待在一起。我甚至認為現在我對異性的好感都與他有很大的關系。我想這足以說明他對我的意義。
但一開始我總是莫名地沉默。于是姐姐說帶我出去走走。
我就跟在姐姐的后面,看姐姐的辮子在她腦袋的兩側翹得好高。我喜歡姐姐的頭發,所以我總是讓姐姐蹲在我的旁邊,然后我踮起腳,在姐姐的臉頰上輕輕地親一下。這樣的高度,還可以讓我好好摸摸姐姐俏皮的頭發。我可以感覺到頭發與皮膚之間的摩擦,指尖的細胞因此而雀躍了,散發出微熱,那種感覺讓人溫暖而踏實,就如同姐姐給我的感覺一樣。
有一天,我終于開口問姐姐 :“你有親的兄弟姐妹嗎?”姐姐捧著我的臉說:“你就是我的親妹妹啊!”我相信了姐姐的話,起碼當時我很堅定地相信過,并篤定地想,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哥哥一點兒也不喜歡我這個妹妹,我想是的。所以那時他很少叫我妹妹,我也很少叫他哥哥。那段時間我和哥哥雖然接觸很多,但我們一點兒也不相像。他喜歡西紅柿我卻喜歡黃瓜,他喜歡圣斗士星矢而我卻喜歡美少女戰士,他喝牛奶從不加糖我卻喜歡喝加糖的牛奶。我們的想法總是背道而馳,就像水和火。我們常常因為到底是加糖的牛奶好喝還是不加糖的牛奶好喝而狠狠地吵一架,有時還會大打出手。我們就是這樣的,有時連睡覺的時候都掐著對方的脖子,早晨起來的時候總是渾身酸痛。
可到了現在,他還是只喝不加糖的牛奶,我還是只喝加糖的牛奶,我們誰也不能改變誰。小時候的我經常想,上帝為什么讓兩個這么不相像的人做兄妹,為此我真的困惑了好久。
但我怎么都忘不了,每天放學后哥哥在校門口等我一起放學的身影。那么疏離的背影,在我心里卻高大異常;我也忘不了在漆黑的樓道里哥哥握緊我的手給我講不怎么好笑的笑話;我還忘不了他曾經那么大聲地說過:“我討厭你!”然后我自己躲在被窩里罵他是個討厭鬼,哭得好傷心。
姐姐從不會像我一樣傷心,她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姐姐是那么自由的人,比如,她總是背大大的霓彩書包上學。
比如她會在學校的走廊里大聲唱搖滾,被學校通報批評。
比如她會在好好的衣服上貼滿鐵臂阿童木的貼紙。
我多想像姐姐一樣自由啊!
很久很久之后,我終于明白了我為什么喜歡姐姐,因為她的自由。
但很久很久之后,我卻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哥哥。我不夠勇敢,可在哥哥面前我卻總是要和他一爭高下,好像換了個人一樣。但我卻會在他面前說好多好多不和別人說的真心話。比如我喜歡藍色勝過黃色;比如班里有個男同學在我桌布上亂畫,我好討厭他……
第二天他就跑到操場上和那個男同學打架,被人家打倒在地,我跑過去擋在他面前卻被他倔強地推開。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逞強,或許他從不需要我,但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很溫暖,不是父母寵我的那種。
于是那天晚上我問了哥哥那個一直在我心中的問題:“你有親的兄弟姐妹嗎?”哥哥冷冷地說:“傻啦,你就和我親妹妹一樣啊!”
我的眼是濕潤的,因為終于等到了這句話。
但一年的日子很快過去了,姐姐去追逐她那個關于唱歌或畫畫的夢去了,哥哥隨父母去了另外的城市。而我也回到了只有爸爸媽媽的家,恢復了一個人聽歌,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品味寂寞的生活。
我的姐姐、哥哥不時地在電話或網絡上傳來音訊,讓我懷想那些“兄弟姐妹”的日子。然而不知是哪一天,媽媽的話卻留在了我的心里,再也趕不走。那次我對媽媽說:“我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媽媽瞅著我慢慢地說:“你是媽媽的獨生女。”
我大惑不解,沒頭沒腦地問 :“為什么?”媽媽說:“你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們都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
媽媽的話音未落,我眼前那些 “兄弟姐妹”的日子就一下飄散了。而我心中那個疑問又一次出現:“到底怎樣我才能擁有我的兄弟姐妹呢?”
或許,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們這代人就注定是孤獨的。我們誰都無法選擇。
我可憐的1990年代。我們這樣一代人已被人稱為“獨生”。
我們太憂郁、太孤僻,脆弱而叛逆,當我們面對社會所有的喧囂和浮華時,我們有的只是一段缺失生活水分的空洞靈魂。城市的夜空,稀疏而灰暗,我們要怎樣面對自己深淵般的寂寞?怎樣面對越來越深的孤獨?
紅日墜,寒風暗吹,天色漸暗漸黑,可是你還在陪我玩拼圖游戲。你是誰,你是誰?給我深情依偎。
你是誰,你是誰,我的兄弟姐妹?
我向父母向天空問詢,什么才是兄弟姐妹,真正的兄弟姐妹?
愛,或血緣,或者記憶。
原風摘自《萌芽》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