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才11歲,跟著我媽住在鄱陽縣柘港中學。我媽在中學教書,我在兩里外的小學讀書。我的學生時代主要是在縣城里度過的:幼兒園、初中、高中,還有一年級和五年級。我在柘港只讀了二三年級和四年級的一個學期(另一學期在奶奶那里混),可是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就是在1981年左右形成的,包括春天,未來,當然還有愛情。

我住的宿舍窗外是一株桃樹,它似乎永遠開著那種水紅色花朵。水紅在民間是種色情的顏色,這種顏色的花瓣也是粉嫩的色情味道。春天的早晨我被這樣的花香喚醒,血液里就流竄著莫名其妙的躁動。上學路上,我還要路過一片冬小麥和更大的一片油菜地。我折斷小麥的稈子做口哨時,它濃綠的血液會發出甜甜的腥味。正午,油菜地被陽光烤得能刺傷嬰兒的視網膜,亮亮的黃色中升騰起嗡嗡的蜂鳴和花粉濃艷的體香,當地寡居的少婦這樣形容它:香破了鼻子!
植物的氣息迷魂劑一樣浮泛著,上下學的路因此變得特別悠長。大人五分鐘的路程,我至少要走上二三十分鐘。如果剛下過雨,路側低洼的草坑里會奇跡般地出現幾尾懷孕的鯽魚,它們在暴雨的掩護下從油菜地邊的水渠上溯到這里,如同太平洋里的潛水艇誤入小淡水湖,雨一停就擱淺在水底嫩嫩的青草地毯上。這樣我的步行又要延長十幾分鐘。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在三四月份赤腳下過水。水的清涼一層層地漫上來,帶著新鮮青草的生氣,順著經脈一路上升,漫溢到五臟六腑中。
中學周圍的油菜叢里除了躲著許多讀書的人,也隱現著一些埋頭私語的男女,他們和我在公社放映場上看到的《小字輩》、《甜蜜的事業》等電影一起,加劇了我在春天的頭暈。《甜蜜的事業》里有一個李秀明扮演的女主角和她的憨男友托腮蹺腳趴在草地上談戀愛的鏡頭。這個鏡頭嚴重影響了我對愛情的認識。
直到18歲真的開始戀愛以前,我都認為戀愛就必須和一個長得像李秀明的姑娘去草地上追逐一番,累了就趴在一起銜著草葉歪頭暢想許多年以后的事,或者像《小字輩》里那樣,買了一大把冰棍坐在街邊等一個假裝生了氣的穿連衣裙的城里女孩。
我的愛情啟蒙老師是中學一位體育老師的妹妹。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她哥哥房里,我從門口路過,忽然發現里面多了個用蝴蝶結裝飾小辮子的女孩。我只見到背影,但直覺告訴我背影反面的臉龐一定好看。我心跳亂律,急迫地期待著證實。第二天終于看到了她的正面,皮膚白皙洋氣,臉形偏豐滿類似李秀明,嘴角略有些嬌氣地歪著,這個印象讓我呼吸困難。讓我陷入長久頭暈的是,她不是來做客而是來我們小學插班讀書的,比我高一個年級。
我在每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遠遠地跟蹤她,盼望著和她四目對視一次,并不時為此付出耐心和體力勞動。我努力觀察總結她的行動規律,在她放學穿過麥地中的一條小路時,裝做去學校拿件忘掉的文具迎著她走去,而真到了交會時,卻突然失去了抬頭的勇氣,心臟因驟然狂跳供氧不足而出現幸福的窒息。
那個春天我經常性地處在這樣的窒息當中,以至于當我18歲真的開始接觸女孩時,心臟平靜得像個滄桑的老人。我開始戀愛不久就具備了情場老手收放自如的冷酷風度,一切癡迷與慌亂似乎都在1981年透支掉了。
12歲離開柘港以后,我對春天再也沒有敏感到頭暈窒息的程度。也可能柘港的春天其實并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是我的懷念美化了它在1981年的樣子。但不管是春天蛻變了,還是我的季節感發生了病變,我從此有了這樣的錯覺:1981年的春天才是正版的,此后的全是盜版的水貨。
邵曉新摘自《新散文百人百篇》
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