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能夠出現在時間的背面——我說的是鐘表匠。
他們打開鐘表的后蓋,用螺絲刀挑起細小的生銹的螺釘,或用鑷子夾出骨折的發條#8943;#8943;那正是時間的錯誤所在。
鐘表匠從事著令人羨慕的工作,他們發現時間的錯誤,并以此生存,除了他們還有什么人能以什么方式與時間抗衡?
大型的鐘,總是出現在車站或廣場。鑲嵌在高高的塔樓上,碩大的鐘盤是一間房子剖面。指針,如椽般粗黑,像凝結成固體的夜色,神秘而莊嚴,不為陽光的沖刷所動。在那樣的地方,時間不以流逝為特征,流逝的是人群。
面孔,腳步,匯聚,涌動,散向四方,時間以檢點這一切為務。它高高在上,不動聲色,像一切命運的主宰與終結者。
小型的表佩戴在腕上,看上去更漂亮些,像一種飾物,但沒有人輕視它。任何精美的表,如果壞了,便是累贅。對時間的準確指認,成為它存在的唯一理由。
表很輕,但相對于笨重的身軀,這微小的壓力已經足夠。在兩次抬腕之間,指針走過的路常常讓人憂心如焚。這方形的、圓形的盒子,時間的容器,盛下的悲歡無以計量。
有些鐘表沒有秒針,但有了秒針才會更顯生動。秒針、分針、時針,從長到短的三支,跨越的是同樣長度的時間,使用的卻是不同的腳步。
秒針最長,步子細碎而急促,卻總是懸浮在最上面。以下才是分針和時針,黑而深沉。微小的移動不容易被察覺,像暗中的操作者。
看時間的人總是先看到時針,它是核心。接著是分針,秒針則容易被忽視——這是最忙碌者的命運。
指針演繹的是時間的戲劇,卻無意間指出了人世間的法則。它準確而科班,卻像真理一樣不容置疑。
一個房間里可以安置許多鐘表,鑲嵌、懸掛、擺放#8943;#8943;形成同一時間流中的許多漩渦。在古老的靜寂中,鐘表的滴答聲是一種醒識,使我們確知一切都在改變。
滴答聲,是時間的水珠,酸性的,具有足夠的腐蝕功能,巖石一樣的情節漸漸被解開,堅硬的世界、事件和人心,在悄然搬運中趨于崩潰。
相對于座鐘和手表的小巧,落地鐘的莊重更令人感動,頎長的鐘體,有力的鐘擺,使它看上去像一個使用心臟叩門的人。
木質的機殼,古奧的花紋,它搬動的是一種古老的時空。帶有無以言喻的悲壯意味。
鐘表,神秘的力量,將時間囚禁、馴服。但它們終有損壞的時候,需要送進修理鋪里。我不喜歡這個時刻的鐘表,桌面上散亂的零件,像小動物黯淡的臟器。
時間,呈現出狼藉的一面,在我看來,事物,只有完整才是莊嚴的,而鐘表匠捅開的一切,使我對美的建構頃刻解體。
有些鐘表停滯,永不再運行,它的力量消失,時間逸出。
一只不在時間狀態里的鐘表,享有徹底的安寧,銹跡、灰塵,都安寧。紅塵滾滾而過,已與它無涉。在它體外,擠滿了時間的尖叫。
黃科摘自《2004中國年度散文詩》
漓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