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山上,住著一伙土匪。在這山與另一座山之間,是一條并不寬闊的路。土匪們從不離開這山去遠征,只靠攔劫過路人為生。這山在幽僻的群山之間,并不顯得怎么陰森,相反,天晴的時候周圍一派寂靜安詳。

有一個孤獨的皇帝走來。早有探子稟報首領,首領立即帶一班人馬攔住了皇帝。
首領劈頭就問,你是什么人?通常這是攔劫的第一步,也是他們的慣例——只要問清過路人的身份,便活活打死他。攔劫顯然是為了財物,詢問身份則是為了獲得某種心理滿足。
皇帝說,我是皇帝,我打算一個人到曠野里去,因為我感到孤獨。
首領聽了覺得莫名其妙,他從未聽說過皇帝也會感到孤獨,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孤獨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他略略怔了一下,便吩咐手下:打死他!這樣,皇帝被活活打死了。
又有一個將軍從這里經過。他身材高大,身經百戰。他有一個龐大的家族,他擁有大量田地,他的孫子已長成少年。但這些并不能讓他逃脫厄運。至于他為何獨自路過此地,沒有誰知道。
又有一位學者,他著述等身;又有一個百萬富翁,他的金幣堆積如城;又有一個無惡不作的惡棍;又有一個乞丐#8943;#8943;他們無一例外,都被活活打死在山腳下。
夜幕降臨的時候,山影顯得模糊。禿鷹飛下來,啄食那些漸漸腐爛的尸首。
一天,一個年輕人悠悠走來,一身潔白,步履輕盈。他也被攔住,首領照樣問他,你是什么人?年輕人微微一笑,答道:我是詩人。我頭戴無形的冠冕,我抒寫萬物宇宙,我使陽光普照草木叢生,我使黑暗與光明同樣美麗……
首領第一次聽說詩人這個詞,顯然不知道詩人是什么。他只覺得那人口齒伶俐,連珠般的話語格外動聽。他竟微微有些陶醉,但陶醉僅停留在一剎那。末了,首領鎮定下來。他冷冷地說道:我不知道詩人是什么,來呀,給我打死他,敲碎他的牙齒,割掉他的舌頭。這樣,年輕的詩人也未能幸免于難。
詩人死后,山上依然芳草萋萋,安詳寧靜。但隔了許多時日,再也沒有人從這里走過。禿鷹食完尸首,在空中盤旋。饑餓傳遍了整座山上,土匪們急得手足無措。
這一天,終于來了一個人。
首領帶著手下氣喘吁吁直奔山下,迎著那人。他仔細端詳:那人行動遲緩,像在沉思。首領問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沒有回答。他漫不經心地抬起眼皮,看著面前一溜人馬,似乎不解他們為何要擋住自己的去路。
首領又問了一聲:你究竟是什么人?顯然加重了語氣。
仍舊是一片沉默。那人茫然地看著首領,仿佛根本沒有聽清對方的質詢。他愣愣地立著,像一根木樁。
首領忍不住了,追問道:你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這顯然超出了他們的慣例之外。問完這話他頓時覺得一陣揪心的疼痛。
那人渾然不覺的姿態令首領憤憤不已。他把手一揮,嘍們一擁而上,棍棒、石塊紛紛砸向那人。首領在一旁喊著:你到底說不說?
那人因疼痛而臉龐扭曲,卻仍舊一言不發。
首領親自加入了打罵的行列。他手執藤條,抽打著那人的肩頭。漸漸地,那人的沉默令他感到焦慮,令他手臂酸軟,令他覺察到了生活的沉重。于是他無力地呵斥大伙一聲,散了。
因饑餓而心智疲乏的土匪們,終究奈何不了他,一個啞者。
蘭小英摘自2007年4月8日《珠海特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