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云岡石窟是北魏建都平城時期,由皇室、臣僚和高僧經營開鑿的石窟大寺,開創了中原地區開鑿石窟寺的先河,這在中國石窟寺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漯水》條中曾描述:北魏皇室在云岡“鑿石開山,因崖結構,真容巨壯,世法所締,山堂水殿,煙寺相望。”唐道宣《續高僧傳曇曜傳》則記載:“龕之大者,舉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許人,面別鐫像,窮諸巧麗,龕別異狀,駭動人神,櫛比相連三十余里”,展現了云岡石窟壯麗奇偉、冠于一世的風貌。

作為中原北方地區開鑿年代最早,規模最宏偉的云岡石窟,早已為學術界所矚目。從20世紀初以來,國內外學者紛紛對云岡石窟進行了學術考察,尤其是日本學者考察與研究,如20世紀前期就有伊東忠太、大村西崖、關野貞、常盤大定和小野玄妙等著名學者發表了有關云岡石窟的研究文章和專著。1938年~1944年日本學者水野清一、長廣敏雄等,對云岡石窟進行了全面調查、記錄和實測工作,同時對部分窟前遺址作了小規模的發掘。1951年~1956年,水野清一、長廣敏雄以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究報告的形式陸續出版了1 6卷32本大型考古學報告:《云岡石窟——西歷五世紀中國北部分窟院考古學的調查報告》(由日本寫真印刷株式會社出版),這部專著卷帙浩大,內容廣博,它全面總結了過去的研究成果,在云岡石窟開鑿背景、淵源、開鑿年代等問題的研究上都有了新的突破,是1950年代日本學者研究云岡石窟的集大成代表作。

但由于相關文獻資料的不足,而云岡所在屬于沙礫巖體,石窟寺中原有的許多重要碑刻、題記歷經千年滄桑,大都已風化磨滅。這為深入研究云岡石窟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因此,20世紀前期的研究,如云岡石窟大型洞窟開鑿年代次序的排列以及石窟開鑿終止年代等重大問題的探討仍嫌不足。
這一方面的突破性研究則緣于碑刻資料的新發現。1947年,北京大學宿白先生在參加整理北大圖書館善本書籍時,偶然在繆荃蓀傳抄的《永樂大典》卷4650天字韻《順天府志》所引元末熊自得編撰的《析津志》文內,發現了長達二千一百余言的《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以下簡稱《金碑》)。該碑文為金皇統七年(1147年)夷門(今河南開封)曹衍應大傳菩薩戒提點西京大石窟寺沙門稟慧之邀請而撰寫的。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熊自得親訪云岡,抄錄《金碑》全文,后補入《析津志》一書內。由于《金碑》銘刻末見有拓片流傳,因而所錄碑文成為孤本,彌足珍貴。宿白先生對碑文所涉及到的所有內容進行了詳盡的梳理和考證。1951年整理完成丁初稿。1956年,經改訂后,在《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 956年第1期發表了《<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校注——新發現的大同云岡石窟寺歷史資料的初步整理》一文,文章序文中指出《金碑》“記述詳細,征引宏博,所述自唐迄金一段云岡的興修、設置,正好彌補了云岡歷史的空白頁,而引用現已佚亡的北魏銘刻和文獻記錄考訂云岡石窟的時代,也給今天研究云岡各個石窟的開鑿先后的問題提供了絕好的參考材料”,充分肯定了《金碑》對于研究云岡石窟的重要史料價值。

又如《金碑》提到“今寺中遺刻所存者二:一載在護國(寺),大而不全,無年月可考;一在崇教(寺),小而完,其略曰:‘安西大將軍散騎常侍吏部內行尚書宕昌(公)鉗耳慶時鐫也’……蓋慶時為國祈福所建也。末云:‘大代太和八年(484年)建,十三年(489年)畢’……護同東壁有拓國王騎從 以孝文為建寺之主,蓋指護國而言也……又護國二龕不加力而自開”。
從碑文可知,護國寺為北魏孝文帝所建,二龕(即雙窟)和雕刻有“拓國王騎從”條件的成組雙窟,在云岡以第7、8窟最為相符。祟教寺是鉗耳慶時為國祈福所建。鉗耳慶時即王遇(《魏書王遇傳》),為文明太后馮氏之寵閹,性巧思,又崇信佛教。太和中曾在平城東郊建碉洹臺(《水經注漯水》),太和十二年(488年)在其故里建暉福寺,“上為二圣(即文明太后和孝文帝)造三級佛圖各一區” (《石交錄》卷三所錄陜兩澄城出土《大代宕昌公暉福寺碑》)。太和五年(481年)為文明太后建造方山永固石室。北魏宣武帝時,兼將作大匠,洛陽官室、陵廟之營建,均王遇監作建造。可見王遇在工程營造方面具有特殊的才能,具體到云岡第二階段開鑿的洞窟,以第9,10窟雕刻最為精美和華麗。而這組石窟與方山永固陵石刻及陵前所建思遠佛寺出土的石柱礎、石造像等具有十分相似的特點。同時,根據暉福寺王遇為“二圣”建雙塔事,可以推測其在云岡所造也可能是雙窟,因此, 《金碑》所述崇教寺似可比定為這組雙窟。
上述二塊現已不存的北魏碑刻資料十分重要,表明云岡第二階段開鑿的大型洞窟中,不僅有皇家開鑿的洞窟,也有臣僚開鑿的洞窟,而目后者明確地說明洞庸始鑿和完工的年代,這些都是史籍中沒有記載的。因此,護國、崇教二寺與洞窟的比定,對于云岡巾期大型洞窟的年代排序提供了十分重要的旺據。
又如《金碑》提到云岡石窟開鑿工程“肇于神瑞,終乎正光”。云岡現存最晚的是第4窟正光年間(520年~525年)的紀年銘刻。按文獻記載,正光四年(523年)柔然入侵,拱衛北都平城的六鎮相率起義。孝昌二年(526年)攻陷平城。“恒代而北,盡為丘墟”(《魏書地形志》)。因此。云岡石窟開鑿的終止與這樣的歷史背景密切相關,《金碑》所言極是。
宿白先生正是通過對《金碑》所提供的有關云岡十寺等新資料的研究,結合現存遺跡、遺物和文獻資料,對云岡石窟進行了全面的分期研究。1978年,宿白將研究成果《云岡石窟分期研究》發表在 《考古學報》(第1期)上。文章中將云岡分為三期:第一期,即沙門統曇曜為北魏道武帝以下五帝開鑿的五個洞窟(第16~20窟),俗稱“曇曜五窟”,開鑿年代為北魏文成帝和平元年至五年(460年~465年)。第二期是云岡開鑿的盛期,主要洞窟有第1窟~3窟,第5窟~13窟。根據《金碑》所述護國、崇教二寺的推定,排列出第二期洞窟開鑿的先后次序:云岡第7、8窟開鑿年代最早,約完成于孝文帝初期。第9、1O窟略晚于第7、8窟,為鉗耳慶時開鑿的“太和八年(484年)建,十三年(489年)畢”的洞窟。第5、6窟佛像出現褒衣博帶式新型服裝,與孝文帝太和十年至十九年(486年495年)改革服制相呼應,第6窟約完成于太和十八年前不久。第5窟除主尊完成外,壁面未按計劃完成。第11、12、13窟,則接近于第9、10窟。第1、2窟介于第9,10窟和第5、6窟之間。第三期,根據《金碑》“終乎正光”的記載,推定為北魏遷都洛陽到正光五年間(494年~525年)。

《金碑》的發現及其新的研究成果的發表,引起了日本學者強烈的反響和關注。1980年~1 981年,大型考古報告《云岡石窟》的作者之一長廣敏雄教授,先后在日本《東方學》第60輯發表《宿白氏云岡分期論》,在《佛教藝術》第134號發表《云岡石窟謎》,對宿白先生的研究成果進行了反駁,甚至對《析津志》所載《金碑》及其碑文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認為云岡石窟的年代與分期,不應重視來源不明的《金碑》,而應取決于雕刻造型的形式。面對長廣的質疑,1982年,宿白先生發表了《<人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的發現與研究——與日本長廣敏雄教授討論有關云岡石窟的某些問題》(《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2期),詳細論證了《金碑》的著錄和流傳過程,指出《金碑》碑文流傳有緒,雖經一再傳抄,并無后人竄補。因此, 《金碑》提供的資料是可信的。并且針對長廣對《金碑》所述云岡十寺的位置和部分洞窟開鑿年代的不同看法,進一步地論述了護國、崇教二寺與云岡第7、8窟和第9、10窟阿組雙窟的關系。1987年,宿白先生撰寫了《平城實力的集聚和“云岡模式”的形成與發展》一文,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并且將云岡石窟的三個發展階段與北魏歷史的發展結合起來,證實云岡三段的分期正是北魏歷史演變的具體表現,提出了,“云岡模式”的概念,強調了云岡石窟在中國石窟寺研究中的特殊地位。在宿白先生極具說服力的辯駁下,1 990年,長廣敏雄在《中國石窟云岡石窟(二)》中發表的《云岡石窟第9、10雙窟的特征》一文末段“注”中,終于承認:“從文獻學角度出發,宿白教授的推論當無誤,因而分期論也是符合邏輯的。作為‘宿白說’,我現在承認這種分期滄”。雖然長廣這種認同較為勉強,卻也同意了宿白先生的觀點。
雖然圍繞著中日學者對《金碑》的論爭暫告結束,但給予了我們新的視野,即研究歷史時期的中國考古學,古文獻和古代碑刻資料的運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金碑》的發現與研究正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