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法官死亡真相

2007年3月22日，桂林市平樂縣法院民二庭法官黎朝陽被桂林市檢察院反貪部門傳喚。10天以后，黎朝陽在看守所離奇死亡。在中國，被羈押人員意外死亡的事件時有發生，黎朝陽的死，再次令全社會和司法界意識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實。

2007年4月29日中午，“黎朝陽死亡事件領導小組”在桂林桃江賓館向家屬宣布了調查結果，由桂林醫學院病理科、廣西桂林臨床病理診斷中心4月28日出具的《尸體檢驗鑒定書》分析：“尸表檢查、尸體剖驗可排除死者生前受暴力打擊、機械性窒息、常規毒物中毒等致死。”尸體檢驗鑒定結論為：“死者黎朝陽系猝死，死亡原因較符合青壯年猝死綜合癥，死者生前在關押期間，思想極不穩定，經常情緒激動，大吵大鬧，睡眠、飲食均不正常，對其死亡的發生存在有誘發作用。”桂林醫學院附屬醫院法醫韋華生當場對黎朝陽身上的傷痕一一作了解釋后表示：“我們排除黎朝陽中毒、受刑訊逼供的可能。”

“我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論。” 黎朝陽的妹妹黎秀清當即表示，“我們肯定會請律師打官司！”

法官被傳喚離奇死亡

4月2日中午，桂林市平樂縣法院民二庭法官黎朝陽的親屬接到法院領導通知，“一起到（關押黎朝陽的）興安縣看守所去看看”。黎朝陽的妻子、弟弟和妹妹隨法院領導趕到興安縣看守所，被看守所所長告知“黎朝陽已于2日上午8時50分搶救無效死亡，且死因不明”。

在黎朝陽親屬的強烈要求下，4月3日，看守所同意讓親屬查看了停放在縣殯儀館的尸體，親屬“發現死者從頭到腳都有明顯傷痕，上嘴唇有一處約15厘米長已被縫合的傷口，上門牙也斷了一顆”。

據黎朝陽的妹妹黎秀清回憶：3月22日，桂林市檢察院反貪部門傳喚黎朝陽；23日，黎朝陽以“涉嫌受賄”被收押在桂林市第一看守所；24日，黎朝陽妻子接到桂林市雁山區公安分局拘留黎的通知書；25日和26日，親屬兩次送錢物到桂林市第一看守所均未見到黎，后來才知道26日黎被轉至興安縣看守所關押；4月2日，黎朝陽親屬接到法院通知后到看守所得知黎朝陽死亡。

4月5日，黎朝陽親屬開始在桂林本地的論壇上發布關于此事的帖子，但很快被刪除。

4月20日晚，因為一直沒有等到明確說法，黎秀清在中國法院網的《法治論壇》上貼出了《桂林平樂縣法院法官離奇暴死于看守所中》的文章和圖片。她說：“已經走投無路才考慮用了這樣的方式，一直沒有人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知道自己的親人是怎么死的，按照國家法律該怎么辦？”

北京市憶通律師事務所律師劉曉原表示：“廣西法官之死，從其全身傷痕來看，絕不可能是自虐導致死亡，肯定是遭到了毆打。犯罪嫌疑人黎朝陽被抓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辦案機關無論如何是逃脫不了干系的，哪怕他是自殺，司法機關也有一定責任。”

劉曉原認為，黎朝陽之死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自虐造成身體傷害而死，二是被毆打折磨致死；被毆打折磨致死，又有兩種情況，一是被檢察院刑訊逼供致死，一是被同室犯人毆打致死……“查明黎朝陽之死真相，其實不是為了他個人，而是為了中國法制進步。”

之前興安縣看守所一名領導告訴黎秀清：黎朝陽從3月26日轉入該所以后，就一直表現異常，撒尿在自己身上，晚上大喊大鬧，說自己被冤枉，影響其他人休息，被單獨關了起來；第二天，看守所警察與其談話，但他不聽，仍然胡亂大小便，撞墻，于是又把他換到一間關押老弱病殘的監所；3月28日，黎朝陽出門時摔裂了嘴唇，被送醫院縫針；看守所曾向有關部門匯報，但沒有得到明確答復；4月1日，看守所人員幫助其洗澡，發現他精力旺盛，神態興奮；4月2日凌晨5時，有人看見他吃前一天的剩飯，8時許警察巡視，發現其在床上一動不動，隨即送往縣醫院；醫生診斷后記錄“病人心跳呼吸停止，死亡”。

而黎朝陽親屬后來到看守所要黎朝陽生前衣服，卻被拒絕，“一名領導說，因為衣服上沾滿屎尿，已經扔到垃圾坑了。”黎秀清說，“我們找遍了看守所外的垃圾坑，仍然一無所獲。”

黎秀清說：“為了弄清楚我哥哥的死因，我們先后到過桂林市信訪辦、政法委、人大和紀委等部門上訪和反映情況，但是他們都是敷衍了事，作為無權無勢的我們怎么辦呢？最后我想到了媒體，特別是最容易發表、傳播速度最快的網絡，事實證明我的努力是有效的。”

“檢察院抓了法院的法官，法官死在公安局的看守所。”全國許多媒體和網站開始對此事進行關注和追蹤，使這起涉及到公檢法三家司法部門的案件越來越清晰地被展現出來。這時，在桂林市政法委領導下，由桂林市檢察院和公安局聯合組成了“調查組”，組長由市政法委執法監督室主任石紹擔任。

桂林市檢察院有關人士不斷對媒體表示：“第一，黎朝陽的確涉嫌受賄；第二，檢察院依法依程序辦案，沒有任何人打黎朝陽；第三，檢察院沒有派人去興安縣看守所提審過黎朝陽，他的死亡與檢察院無關。”檢察院甚至還透露，經調查組初步鑒定，黎為自殺。

司法惡行困擾中國的司法進程

黎秀清告訴記者：“如果不是親眼看見自己哥哥身上的傷痕，我從來就不敢想象一個健康的人能夠在檢察院和公安局的控制下變成這樣，何況他還是一名法官。” 黎秀清表示，參與搶救的一名醫生告訴她，黎朝陽送到醫院時是裹在一床被子里的，身上未著衣物，渾身青紫。

桂林市一名官員私下表示：“本來大家都是人，為什么在司法程序中會出現一些殘忍的行為，痛定思痛，是什么把人變成野獸的？”

“司法機關的政績是按照其破案率來評估的。”西南政法大學法學教授韋鋒說，“因此逼問出更多的口供，拿到更多的證據，抓到更多的罪犯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司法部門在“命案必破”、“領導定案”等巨大工作壓力驅使下，出現違背職業道德和法律良心的行為，是造成司法惡行的重要原因。

近年來，國家針對司法惡行已采取了一些措施，各種新的規章制度不斷推出，一些審訊過程被要求全程錄像，同時加大了對刑訊逼供者的懲處力度。此外，還引入“疑罪從無”的辦案思想。但是，包括刑訊逼供在內的各種司法惡行和司法腐敗仍然層出不窮。許多法律專家一直在呼吁：司法惡行問題必須重新引起中國政府的關注，鑒于信息全球化的特點，國內的任何司法惡行制造過程，都可能對自身的外在形象產生重大影響。

對于桂林醫學院附屬醫院法醫韋華生對黎朝陽死因的解釋，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教授常林表示，青壯年猝死綜合癥是一種排除性的診斷，只能排除病質、中毒等意外死亡原因，不能證明是否遭刑訊逼供，“刑訊逼供不僅僅是肉體上的傷害，也包括精神上的折磨。”

目前，公安、國安和檢察機關在行使偵查權時，都是秘密進行的，犯罪嫌疑人的家屬、辯護律師甚至受害人均不得直接參與，更談不上對偵查權的監督了。

韋鋒教授認為，司法惡行的不斷出現，原因仍然來自于中國司法部門“重口供，輕證據”，或者“有了口供就能找到證據”的傳統思想，所以，只要有希望獲得證據，辦案人員們將使盡一切手段。于是，輪番審訊、不讓坐下和睡覺、辱罵和威脅，甚至毆打等情況就屢見不鮮了。“許多法律專家已經指出，如果規定犯罪嫌疑人直系親屬或者聘請的律師不在現場的情況下，偵查機關獲取的口供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如果規定辯護律師可以不受限制地隨時會見在押犯罪嫌疑人，相信刑訊逼供等司法惡行一定會大大減少。”

桂林市檢察院有關人士表示，黎朝陽被拘留的原因是因為涉嫌在當地一國有企業破產并購中收受賄賂，為他人謀取不正當利益，致使國有資產大量流失。與他一同涉案的，還有平樂縣法院另外5名法官。而為防止涉案人員利用自己在政法系統工作多年的關系在看守所內串供，檢察院決定將6名涉案法官分別轉移羈押到了不同的地方。所以黎朝陽在桂林市第一看守所羈押了3天后，被轉押至離桂林市區66公里的興安縣看守所。

但是無論如何，黎朝陽在問題不明，未經審判定罪的情況下死亡。許多相信中國未來實力的人士由此擔心，中國許多的艱苦努力總有一天將在司法惡行的臭名面前黯然失色。

黎朝陽之死再次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了一些不光彩的司法惡行記錄。自改革開放以來，司法環節中有關刑訊逼供的事故屢見不鮮，致傷、致殘，甚至致死的案例不斷出現。沒有人能夠統計這樣的案例究竟有多少起，但是已經有人對一些被平反的冤假錯案進行了有限的統計，其中的結論之一是：幾乎均與刑訊逼供等司法惡行有染。

誰來監督檢察院？

韋峰教授表示，《刑事訴訟法》的立法原則是讓公安、檢察院和法院三家機構互相制約和監督，但是現實中是檢察院可以監督另外兩家，但是沒有哪家可以監督檢察院，這就背離了法制平衡的原則。他說：“本來擁有偵查權的只能是公安局和國家安全局，但是檢察院為了加強自己的權力，把反貪、反職務犯罪機構納為己有，同樣就擁有了偵查權，使得反貪部門在辦理案件時成為‘自偵自辦’，很難保證公正執法。”

桂林市有關司法人員表示：“按照法律規定，檢察院既要辦理經濟、瀆職等方面的自偵案件，還有權對公安、法院辦案行使監督權。包括法官涉嫌經濟犯罪也由檢察院偵辦，但是誰來對檢察院辦案進行監督呢？”

依現行的中國法律規定，檢察院的工作由自己監督自己，自己糾正自己的違法行為，或者從社會上聘請一些“人民監督員”，而這樣的監督效果可想而知。

在中國，刑訊逼供等司法惡行在司法工作中仍然受到“重用”，因為它“簡單、快捷、效果好”，由于不斷有人因此而交待問題，使得辦案人員對此更加信心堅定。類似的方式還被運用到對各種證人的詢問中，以加快辦案的速度，如果證人出于種種考慮不愿意作證時，也會遭遇到程序不公的長時間詢問和扣留。由此，越來越多的司法人員不吝利用手中的權力和機會，通過這類破案方式為自己牟利。

韋峰教授認為，“檢察院存在的主要作用是司法監督，而不是偵查，所以我覺得反貪部門應該從其內部單列出來，地位、功能與公安局和國家安全局相仿，然后通通接受檢察院的監督。另外，看守所也應該從公安局剝離，與監獄、勞教所一起歸司法行政機關統一管理，使之與所有擁有偵查權的部門互相制約、互相監督。”

隨著中國朝著全球大國的目標不斷邁進，司法體系必須經歷深刻的變革和調整。韋峰教授認為，中央決策者當然可以發揮重要作用，但其作用應該體現在以下方面：扶持司法教育體系，設計出一套有效的法律監督體系，督導司法機關遵守法律標準，推動法律信息公開、透明以及準確披露，營造有利于司法機關開展工作和方便群眾獲得法律保護的有利環境。不過，政府首先應推行一些政策，賦予嫌疑人及社會知情權。必須放棄由司法機關完全操縱案件進展的做法，因為這種做法不但扭曲了法律關系，而且還干涉了嫌疑人的權利，而這個權利可以說是最至關重要的公民權利之一。

現實中司法機關的“做法”還有許多。比如，經常出現司法機關抓人的罪名與罪犯最終被判刑的罪名、證據完全不一樣，甚至根本沒有任何關系，抓人時所認定的證據甚至在起訴、判決時根本就不存在了。例如某人被檢察院懷疑受賄了10萬元，于是被涉嫌受賄罪抓了起來，但是檢察院最后發現這樣的事實并不存在，該罪名也無法成立；問題就來了，如果把人放掉，則就成為錯案，檢察院要承擔責任，于是檢察院又千方百計找到該人的其他“問題”，最后定了一個與貪污根本沒有關系的“職務侵占罪”，證據與原來懷疑的10萬元也根本沒有關系，這樣就“交差”了，從而輕易規避了自身的風險。

2007年4月29日，“黎朝陽死亡調查組”在桂林宣布的調查結果，并沒有使該事件獲得各方的認可。調查組的《黎朝陽死亡事件情況通報》稱：檢察機關在辦理黎朝陽涉嫌受賄一案中，嚴格依法辦案，法律手續齊全，程序合法，沒有發現辦案人員存在刑訊逼供的行為；黎朝陽在桂林市第一看守所、興安縣看守所羈押期間，收押手續齊全，符合法律程序規定，監所管理教育到位；黎朝陽羈押期間，沒有發現監管民警對其有體罰、打罵、虐待的情況；沒有發現桂林市第一看守所23號監舍，興安縣看守所14、15號監舍在押人員對黎朝陽實施毆打、體罰的情況。

“我們并不清楚司法部門之間的各種復雜關系，也不清楚他們與司法鑒定機構的關系，以及他們的許多工作方法，我們只能對自己遭遇的不幸進行了解。”黎秀清指著照片中哥哥身體上的各種傷痕說，“我們無法自己調查這些情況是如何發生的，同樣，如果他們在《尸體檢驗鑒定書》中說了假話，我們也無法懷疑和推翻，我們沒有任何能力改變這種狀況。”

那么，黎朝陽到底是怎么死的？黎秀清的官司能打贏嗎？本刊將繼續給予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