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蘇里船歌》案與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研究

【摘 要】《烏蘇里船歌》案是我國第一起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糾紛方面的司法案例，該案例爭論的赫哲族文化權利的主體《烏蘇里船歌》是作曲還是編曲等幾個焦點問題凸顯了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同時保障少數民族文化權利是“以人為本”原則的體現，發展理念的演變也使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成為和諧社會的重要內涵。

【關鍵詞】《烏蘇里船歌》案；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

【作 者】田艷，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講師。北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D920.0；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7)04-0190-009

The case of Wusuli Chanty and legal protection of cultural rights of Chinese ethnic groups

Tian Yan

Abstract：The case of Wusuli Chanty is the first judicial case on legal protection of cultural rights of Chinese ethnic groups. The focuses of the case are the subject of cultural rights of Hezhe ethnic and composing music or compiling music of Wusuli Chanty. The focuses reveal the necessity and urgency of legal protection of cultural rights of Chinese ethnic groups. And legal protection of cultural rights of Chinese ethnic groups embodies people-oriented principle. The evolvement of development conception makes legal protection of cultural rights of Chinese ethnic groups important connotation of harmonious society.

Key words：The case of Wusuli Chanty；Chinese ethnic groups；cultural rights.

《烏蘇里船歌》案是我國第一起民間文學藝術作品著作權糾紛案，也是我國第一起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糾紛案，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其中折射出我國民間文學藝術作品法律保護方面存在的不足，同時，由于我國少數民族文化不同于主流文化的若干特點，該案也反映出我國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制度急待創新。

一、《烏蘇里船歌》案的概況

該案的原告是黑龍江省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人民政府；被告是郭頌、中央電視臺和北京北辰購物中心。案件的具體情況如下：

《想情郎》是一首世代流傳在烏蘇里江流域赫哲族中的民間曲調，已無法考證該曲調的最初形成時間和創作人。《想情郎》載于1958年刊印的《赫哲族文學藝術概論》；《狩獵的哥哥回來了》載于1959年第12期《歌曲》雜志，并注明是“赫哲族民歌”，“金才演唱，呂聶記錄整理”。1962年，郭頌、汪云才、胡小石到烏蘇里江流域的赫哲族聚居區進行采風，收集到了包括《想情郎》等在內的赫哲族民間曲調。在此基礎上，郭頌、汪云才、胡小石共同創作完成了《烏蘇里船歌》音樂作品。1963年12月28日，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制郭頌演唱的《烏蘇里船歌》記錄上，“作者”一欄明確寫著“東北赫哲族民歌”。此錄制檔案至今仍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完好保存。1964年10月，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紅色的歌》第6期刊載了歌曲《烏蘇里船歌》，在署名時也明確注為“赫哲族民歌”，汪云才、郭頌編曲。①

1999年11月，中央電視臺與南寧市人民政府共同主辦了“1999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開幕式晚會。在郭頌演唱完《烏蘇里船歌》后，中央電視臺節目主持人說：剛才郭頌老師演唱的《烏蘇里船歌》明明是一首創作歌曲，但我們一直以為它是赫哲族人的傳統民歌。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組委會將此次開幕式晚會錄制成VCD光盤。北辰購物中心銷售的刊載《烏蘇里船歌》音樂作品的各類出版物上，署名方式均為“作曲：汪云才、郭頌”。

原告赫哲族鄉政府訴稱：《烏蘇里船歌》是基于赫哲族人民在長期勞動和生活中逐漸產生的反映赫哲族民族特點、精神風貌和文化特征的民歌曲調改編完成。涉案赫哲族民間曲調屬于著作權法規定的民間文學藝術作品，應當受到我國著作權法的保護。被告辯稱：《烏蘇里船歌》是郭頌、胡小石、汪云才借鑒西洋音樂的創作手法共同創作的。目前全國赫哲族成建制的民族鄉有三個，原告只是其中之一，他們無資格和理由代表全體赫哲族人提起訴訟。法院在審理過程中，根據雙方當事人的申請，委托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從作曲的專業角度對音樂作品《烏蘇里船歌》與《想情郎》等曲調進行技術分析鑒定。鑒定報告結論是：《烏蘇里船歌》是在《想情郎》等赫哲族民歌的曲調基礎上編曲或改編而成。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原告作為民族鄉政府既是赫哲族部分群體的政治代表，也是赫哲族部分群體公共利益的代表。在赫哲族民間文學藝術可能受到侵害時，鑒于權利主體狀態的特殊性，為維護本區域內的赫哲族公眾的權益，原告可以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烏蘇里船歌》主曲調是郭頌等人在赫哲族民間曲調《想情郎》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再創作，改編完成的作品。郭頌等人在使用音樂作品《烏蘇里船歌》時，應客觀地注明該歌曲曲調是源于赫哲族傳統民間曲調改編的作品。

據此，2002年12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做出認定《烏蘇里船歌》系根據赫哲族民間曲調改編而成的一審判決。被告郭頌及中央電視臺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②2003年12月17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終審維持了二中院的一審判決。③

北京市高法的終審判決為該案畫上了句號，但該案所引發的討論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過。這也從一個側面彰顯了社會各界對民間文學藝術這一人類瑰寶的關注以及對赫哲族民族發展問題的重視，也是公民權利意識提高的見證。

二、關于《烏蘇里船歌》案的不同觀點

該案是我國第一起民間文學藝術作品著作權糾紛案，也是我國第一起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糾紛方面的司法案例，在法律界和音樂界引起了法律上、道義上、學術上的激烈爭論。社會各界特別是音樂界、法學界的不少人士都自發參與到該案的討論中來，人們關心的不僅僅是原被告之間的版權糾葛，更是對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主體的疑惑。究竟誰是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主體?原告能否代表赫哲族人民?赫哲族人民的文化權利應該如何來行使?

(一)赫哲族文化權利的主體問題

張革新認為，赫哲族人是赫哲族民歌《想情郎》事實上的權利主體。在本案中，原告根據《憲法》第119條、《民族區域自治法》、《民族鄉行政工作條例》以及地方政府制定的《民族鄉條例》的相關規定，代表少數民族利益的民族自治地方政府或民族鄉有管理、保護民族文化遺產的權利，是適格的訴訟主體。④

正如法院所認為的，原告作為民族鄉政府既是赫哲族部分群體的政治代表，也是赫哲族部分群體公共利益的代表。在赫哲族民間文學藝術可能受到侵害時，鑒于權利主體狀態的特殊性，為維護本區域內的赫哲族公眾的權益，原告可以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

臧小麗認為：法院這樣的判定依據有些牽強。因為我們不能僅僅因為這些原則性規定的存在，得出民族鄉政府是著作權惟一主體的確定推斷。傾向于認為采用世界各國的通例，最常見的做法是以法律規范的形式授權具有管理職責的某一政府組織或者指定某一非官方組織、團體行使訴權，代表該群體主張民間文學藝術作品的智力成果權。⑤

民間藝術具有群體性特征，是由某一群體集體創作，根據立法精神，可將這一群體視為作者，即將民間藝術的權利主體界定為某一群體(民族、區域、國家)。但實際上由群體共同行使著作權是很難做到的，因此，可授權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行使著作權。著作權的集體管理，是指通過代表著作權人的集體組織授權使用者使用作品并收取報酬分發給著作權人的活動。我國目前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已較為完善，《著作權法》第8條規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方式，并確認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民間性質、設定方式及其權利、義務等。目前，我國已成立有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中華版權代理總公司等著作權集體管理機構。⑥

1989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第二十五屆會議通過的《關于保護民間傳統文化的建議》中指出：“傳統的民間文化是指來自某一文化社區的全部創作，這些創作以傳統為依據、由某一群體或一些個體所表達并被認為是符合社區期望的作為其文化和社會特征的表達形式；它的準則和價值通過模仿或其他方式口頭相傳。它的形式包括：語言、文學、音樂、舞蹈、游戲、神話、禮儀、習慣、手工藝、建筑術及其他藝術。”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制定的《保護民間文學表達形式、防止不正當利用及其他侵害行為的國內法示范條款》指出，民間文學藝術表達形式是指“由傳統藝術遺產的特有因素構成的、由某國的某居民社區(或反映該社區的傳統藝術發展的個人)所發展和保持的產品，尤指：(一)口頭表達形式，如民間故事、民間詩歌及民間謎語；(二)音樂表達形式，如民歌及器樂；……”

以上關于《烏蘇里船歌》的著作權主體(引申一步就是少數民族的文化權利主體)問題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兩個國際文件中都提到音樂應是民間傳統文化或民間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應該受到法律保護。雖然該兩個文件都沒有法律約束力，但它們代表了國際上對該問題的主流意見或倡導性意見，值得我國在今后的相關立法中予以吸收和采納。

(二)《烏蘇里船歌》是作曲還是編曲

中央音樂學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田聯韜教授也撰文指出：翻閱過去的資料，《烏蘇里船歌》最初在1964年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紅色的歌》(6)上發表時，作者署名的方式是“東北赫哲族民歌，郭頌、胡小石詞，汪云才、郭頌編曲”。據有關可靠資料，其后多年，作者在多種刊物上發表此歌，在電臺錄音和公開演出時，均是采用以上署名方式。這說明汪云才和郭頌曾在較長時期內承認這首歌曲是根據赫哲族民歌改編的作品。⑦

中央民族大學的徐萬邦教授多年來一直從事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研究，為此案也專門撰文，舉出與《烏蘇里船歌》相關的眾多史料作為有力的論據，詳細論證了《烏蘇里船歌》是赫哲族傳統民歌。⑧

中國音樂學院黎英海教授、中央音樂學院田聯韜教授、中央民族大學呂紹恩教授等一批音樂界知名人士呼吁加強對民間藝術的保護，并盡快制定《民間藝術著作權保護法》。他們認為，民間藝術是全民所有的，著作權歸全民所有，不能被個人所占有。但是，我國許多音樂界人士到民間采風后，把民間藝術進行改編后就以自己創作的形式出現。“作曲\"與“編曲\"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影響卻大不相同。首先，如果個人擁有了民間藝術的著作權，其他人再改編民間藝術，就要征求這個人的同意并付費，否則就是侵犯了他的著作權。其次，“作曲\"和“編曲\"在稿酬和版稅上相差數倍。專家們認為，《烏蘇里船歌》的終審判決表明，民間文藝作品是公共產品，是多年錘煉集體創作而成，但不等于它們的著作權不受保護。⑨總之，以音樂學家為陣營的觀點：依靠赫哲族民歌《嫁令闊》音調來支撐的《烏蘇里船歌》不論改編者投入過多少勞動，表現出多少作曲方面的才華，仍然得認定此曲是改編而非創作曲。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是國際性的，因此立法是必然的，有關法律的出臺不會像有些作曲家擔憂的那樣，會阻礙音樂的發展，相反會有利于音樂的創作。

也有相反的觀點存在，例如，李衛紅在《郭頌的<烏蘇里船歌>是否侵權》一文中認為，《烏蘇里船歌》是創作作品。2003年1月26日，中國輕音樂學會和黑龍江省音樂家協會特就“《烏蘇里船歌》是改編還是創作\"這一焦點問題組織音樂界的專家從專業角度進行討論。出席這次“繼承發展民族民間音樂創作研討會\"的專家中不但有音樂理論家還有音樂作曲家。與會專家經過對涉案相關作品進行研究，共同探討，認為：《烏蘇里船歌》是創作而非改編。作者本人還認為，另外，從國內外音樂創作發展的角度來看，《烏蘇里船歌》是創作而非編曲。作曲家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歡樂頌\"采用了法國民歌還吸收了法國革命歌曲。俄羅斯交響樂之父格林卡取兩首民歌為主題寫了30多個變奏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中國作曲家也有類似的典范之作。馬可、瞿維、張魯作曲的“白毛女\"歌劇采用河北民歌“小白菜\"等作為主題音樂。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是何占豪、陳剛綜合了越劇中各派最具感染力的唱腔寫成主題。歌劇“圖蘭朵\"是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上世紀20年代的作品，其中運用了中國民歌“茉莉花\"(他還在歌劇“蝴蝶夫人\"中運用了日本曲調)。把民族音樂與現代作曲技法相結合永遠是各國進步作曲家追求、探索的重要目標。⑩總之，以作曲家為陣營的觀點：《烏蘇里船歌》絕不是簡單的改編，它繼承發揚了原民間音調的精髓，并給予了新的生命。藝術家創造性的勞動應當得到保護與尊重，否則會扼殺了藝術家的創造力。

也有學者指出，《烏蘇里船歌》一案判決依據的僅僅是《民法通則》的公平原則和《著作權法》的相關原則，凸顯出我國在有關民族文化糾紛審判實踐中具體可操作性條款的缺乏已經無法回避。[11]

(三)赫哲族人對該案的看法

本人于2006年8月對赫哲族聚居地之一的黑龍江省同江市街津口鄉漁業村進行了文化權利保障方面的調查，其中就包括赫哲族人對該案的看法及知道自己的權利受到侵害時的內心感受。為什么要選擇街津口鄉而沒有選擇四排鄉進行調查?這是因為四排鄉是該案的原告，與該案有直接的利害關系，雖然街津口鄉也與該案有利害關系，但相比前者要弱得多，我們希望能了解赫哲族人內心的真實感受，因而選取了一個沒有參與該案起訴的街津口鄉進行調查。我們對漁業村的約20%的住戶(共19戶)進行了入戶訪談，這19戶是根據漁業村的實際情況進行認真選擇的，年齡層次涵蓋了老年、中年和青年；包含了村里比較有影響的、有威望的人；民族傳統手工藝的主要傳承者；婦女；女婿戶等。下面是其中與該案有關的問題的訪談結果：

本人訪談的第19個問題是“您知道‘烏蘇里船歌案’嗎?”，有15人回答“知道”，這表明他們對本民族的切身利益非常關注，而且本人調查中得知，當地人曾自發地組織過辯論，氣氛非常熱烈。

第20個問題是“您知道《烏蘇里船歌》署名為‘汪云才、郭頌作曲’時的感受如何?”，有三人認為“不應該起訴，郭頌對赫哲族是有貢獻的”，有一人認為“無所謂”，其余的十五人都覺得很氣人或很氣憤，應該起訴他們。在我解釋了案件的整個起訴過程后，有一人認為“將《烏蘇里船歌》認定為民歌缺乏依據”，其余的兩個人改變了看法，認為郭頌做的很不應該。

第23個問題是“您認為郭頌和中央電視臺等應該對赫哲族進行賠償嗎?”，有五人認為“不應該賠償，我們起訴的目的不是為了賠償，只要法院判決這首歌是我們赫哲族的就可以了”。

從以上的訪談結果可以看出，可能當地的赫哲族人并不知道文化權利的概念，他們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是民族的文化遺產，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東西讓人占有；一方面是自己的“恩人”，究竟該怎么辦?但他們明白這首歌是我們赫哲族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郭頌是我們“赫哲族榮譽漁民”，對赫哲族有很大的貢獻，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予以肯定。但也決不允許這些藝術家侵犯我們的民族權利。這表明，他們是有很強的權利意識的，知道自己的權利受到了侵犯，也知道應該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民族的東西。

三、《烏蘇里船歌》案凸顯了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的必要性

有關該案的若干觀點都集中在民間文藝作品著作權的法律保護上，這是正確的，也是必要的。但問題還有另外一個方面，眾所周知，少數民族文化是中華文化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從中華文化發展的歷史來看，少數民族在推動中華文化發展的過程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中華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多元一體格局，可見，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保障是弘揚中華民族文化的題中應有之義。而文藝作品是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其文化特性與固有生活方式的表達，《烏蘇里船歌》正是赫哲族生活方式的寫照。除此之外，赫哲族還有許多優秀的傳統文化，其中包括魚皮衣服和魚皮工藝品的制作工藝、民間說唱(伊瑪堪)、傳說(特倫固)、故事(說胡力)、民間舞蹈、民間美術以及民間體育等。

我們認為，《烏蘇里船歌》案同樣反映出我們在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問題上的法律缺位與面臨的挑戰。當然，著作權與文化權利不是截然分開的，二者只是角度不同，著作權是保障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重要手段之一，我們在此強調赫哲族的文化權利，只是想將該問題放在一個更廣闊的視角中做一個綜合的分析。

文化權利在國際人權體系中構成特定的類別，規定在《世界人權宣言》第27條、《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27條和《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5條中。其中主要提到每個人有權參加文化生活，享受科學進步及其應用所產生的利益，享受科學、文學或藝術作品等保護所產生的利益的權利。同時，《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2條中規定了國家保障文化權利的義務。公民的文化權利包括四個基本層面的內涵：享受文化成果的權利、參與文化活動的權利、開展文化創造的權利以及對個人進行文化藝術創造所產生的精神上和物質上的利益享有受保護權。從國際人權法的角度，文化權利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少數人群體(包括少數民族)保持其文化特性的權利，即《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27條中的規定，在那些存在著人種的、宗教的或語言的少數人的國家中，不得否認這種少數人同他們的集團中的其他成員共同享有自己的文化、信奉和實行自己的宗教或使用自己的語言的權利。

我國在1997年10月27日簽署了《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2001年2月28日，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批準了該公約。2003年6月27日，中國政府首次向聯合國提交了此公約的履約報告。從此，公民的文化權利日益被政府所重視，為學界所關注。[12]因而，根據該公約的規定，我國政府有義務采取各種必要措施保障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的全體公民的文化權利。尤其是少數民族的文化權利保障，政府必須給予特別的關注。在這個問題上，目前國內學者的觀點是比較一致的，這一權利可以定義為提供適當方法，包括差別性待遇，以使少數人有別于人口大多數人的特征和傳統得以保留，確保少數人的權利得以實現，并在盡可能的程度上與大多數人享受同等的條件。

我們認為，少數民族文化權利既包含少數民族成員作為一個普通公民所享有的享受文化成果的權利、參與文化活動的權利、開展文化創造的權利以及對個人進行文化藝術創造所產生的精神上和物質上的利益享有受保護權；也包含少數民族保持和發展其文化特性或固有的生活方式的權利。因為不同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不同的民族特點，從一定意義上講，保障少數民族的文化權利就是保護其生活方式，就是保護這個民族。前者是少數民族個人的文化權利，后者既是少數民族的個人文化權利又是少數民族的集體文化權利，這種權利不僅意味少數民族成員個人發明創新及享受更多文化成果等權利，而且意味著少數民族個人堅持自己的文化的權利，即個人出生時所在群體的文化、個人生活環境的文化和個人認同的文化的權利。

如前所述，每個少數民族的傳統文化都是有其特定載體的，很多時候這些載體既有很大差別，又有相似之處，比如，很多民族都有自己的文藝作品，赫哲族也不例外。《烏蘇里船歌》就是赫哲族優秀的文藝作品之一，它反映了赫哲族傳統的漁獵文化的精華之處，赫哲族傳統的捕魚的固有生活方式，以及赫哲族人民寬廣的胸懷。值得一提的是，在整個案件的審理過程中，赫哲族人民尊重歷史，尊重事實，文明打官司，沒說過一句過頭話，沒講過一句損傷友情的言語，因而得到世人的支持和贊許。就是在案件勝訴之后，雙鴨山市赫哲族研究會會長吳慧仍然表示：盡管我們贏得了法律的認可，但在感情上《烏蘇里船歌》一案的出現，是我們每位赫哲族人都不愿看到的事實。在長期交往中，赫哲族人民對郭頌老師都是十分景仰的，熱愛之情難于言表，今后我們一如既往地愛戴這位老歌唱家、藝術家，我們衷心地希望這小小的不愉快不會影響我們建立四十年的濃厚感情，愿它像烏蘇里江水上的一片落葉一樣，隨波而逝。吳慧的話，道出了全體赫哲族人的心聲，展示了赫哲族人寬宏的胸懷。[13]這同樣是赫哲族的文化特性，同樣值得我們稱贊和重視。

毫無疑問，赫哲族的文化權利也就體現在對《烏蘇里船歌》這樣的文藝作品以及其他傳統文化的所有權上，至于赫哲族人民如何來行使他們的文化權利則是其權利實施及運行層面的問題，是在所有權基礎之上來探討的問題。對于本案而言，《烏蘇里船歌》是赫哲族的傳統民歌，因而更側重于赫哲族的集體文化權利，這一權利的主體就是赫哲族，至于采取什么樣的方式來行使這種權利，目前急需制度創新。保障集體文化權利的方式有多種，著作權是其中的一種重要方式，其他的方式還有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進行專項立法，等等。該案的發生，也表明我們的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的現狀是不容樂觀的，是令人擔憂的，許多優秀的少數民族傳統文化處于無人管理、無人保護的狀態，極易受到損害。類似的事件還有很多。

四、加強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內涵

在黨的十六大上，社會和諧作為小康社會的一個內容而提出，而到了十六屆三中全會提出科學發展觀，強調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要求實現五個“統籌”，貫穿其中的就是要努力實現整個社會各方面的和諧。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關于加強黨的執政能力建設的決定》更加明確提出：“要適應我國社會的深刻變化，把和諧社會建設擺在重要位置，注重激發社會活力，促進社會公平和正義，增強全社會的法律意識和誠信意識，維護社會安定團結。”胡錦濤同志對和諧社會做了具體的闡述，“根據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經驗，根據新世紀新階段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新要求和我國社會出現的新趨勢新特點，我們所要建設的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應該是民主法治、公平正義、誠信友愛、充滿活力、安定有序、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社會。”[14]在戰略意義上，“和諧社會\"體現了國家發展的價值取向。和諧是社會主義社會發展的目標，體現了國家的“軟實力\"。

目前我國正處于從傳統的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轉型時期，工程建設、旅游開發、環境污染等因素都使得我國少數民族的文化權利面臨嚴重挑戰，少數民族的傳統文化正面臨著大量流失的危險。因而，在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構建過程中，加強對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保障就成為更加迫切的時代課題之一，也具有更加特殊的重要意義，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保障少數民族文化權利是“以人為本”原則的體現

自從民族形成之后，文化往往以民族的形式出現。一個民族使用共同的語言，恪守共同的風俗習慣，養成共同的心理素質和性格，就是民族文化的突出表現。因而，人類學研究者都認為，對文化的研究，實際上就是對人和社會本質的研究。在社會當中，人要占有一個身份，必須扮演與此相關的“角色”，角色是身份的行為期待，角色所包容的內涵就是文化。它告訴人們應該怎樣，而不應該怎樣，文化其實是人類行為選擇的標準體系。[15]前述角色實際上就是人的“文化公民資格”，即在文化上，一個人成為“公民”的若干特征。正如張海洋先生所言，所有動物都有一條生物小命。……人類要在社區里開發出一條文化大命，這條文化大命就是社區的文化傳統。文化傳統能使人感到雖然做凡俗事業卻有神圣不朽之感，雖然自知少必有老生必有死，卻能以老為貴以死為生。社區與人密不可分。這就是人類生活的意義，是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根本標志。同時，張先生還提出了“三種生產說”，即在生產資料的生產和人自身的生產之外，還有文化的創造和傳承。[16]

少數民族也不例外。由于歷史淵源、自然地理環境以及社會發展條件的不同和差異，各個少數民族在其生成和發展的歷史過程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民族傳統文化。古往今來，各個少數民族所發生的社會變遷，也都牢牢立足于本民族的傳統文化的根基之上。正因為民族傳統文化的這種浸潤作用，才賦予了各個民族社會文化變遷不同的歷史特點，人類社會由此也才成為多樣性的相互依存的豐富世界。我們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過程中強調“以人為本”，就是要尊重人的個性與全面發展，這其中的中心一環就是尊重文化的多樣性。《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也指出，捍衛文化多樣性是倫理方面的迫切需要，與尊重人的尊嚴是密不可分的。它要求人們必須尊重人權和基本自由，特別是尊重少數人群體和土著人民的各種權利。[17]

少數民族的文化更是少數民族區別于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的主要標志。少數民族在社會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主要依托于其文化。少數民族文化是少數民族所固有的、穩定的文化，是區分民族最重要的標志，如果一個少數民族沒有固有、穩定的文化，該少數民族就難以形成并長期存在。因而，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沒有少數民族的文化就沒有這個民族，少數民族的文化是其存在之本，保障少數民族文化權利就是“以人為本”原則的具體體現。

(二)發展理念的演變使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成為和諧社會的重要內涵

1.發展理念的演變過程

經濟增長的發展模式。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將發展分為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二個方面。發展的理念在其最初的階段主要關注的是經濟增長，發展的目標就是將GNP或GDP最大化。它基于這樣一種設定，即經濟增長最終會使每一個人受益。為達到這種增長，其主要方式就是加大資本的投入和基礎設施建設，將經濟增長同物質產品生產能力的提高和國民生產能力的提高聯系起來。人們認為發展本身就是經濟增長，當經濟增長水平達到一定的程度時，就可以實現社會的發展。這種認識導致不少政府甚至會用GNP或GDP的增長作為發展計劃的主要目標。[18]

20世紀40至60年代的發展思想主要是追求單一的物質財富在數量上的高速增長，把發展理解為走向工業化社會或技術社會的過程，強調經濟增長，并幾乎把發展等同于經濟增長。[19]《1996年人類發展報告》中指出了5種有增長而無人類發展的情況，即無未來的增長、無聲的增長、無根的增長、無情的增長及無工作的增長。這個報告的提出以及可持續發展觀念的廣泛傳播，促使人們開始關注如何在社會發展中實現自我的發展，也促使人們開始思考“什么才是經濟發展的最終目的?”

人類發展的發展模式。國際知名學者Keith Griffin提出，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二分法概念處于被遺棄的危險境地，逐漸被“人類發展”所替代。這是因為，人類發展是一種新的和在本質上能反映發展目標和發展政策的思考工具；人類發展把重點放在了同時作為發展主體和發展客體的人類自身上；人類發展概念是在用“滿足需要”戰略替代了“經濟增長第一”戰略的進一步發展。[20]

聯合國在其第一份《人類發展報告》中提出了一個權威性的影響深遠的關于“人類發展”的定義，即人類發展是通過增強人們的能力來不斷擴大所有人的選擇的過程，目的在于改善所有人的生活，從而增進人類幸福、自由、尊嚴、公正、安全、參與等。首次引用了人類發展指數(HDI)作為衡量各國發展狀況的依據，它由出生時的預期壽命、成人識字率和綜合識字率、經修正的實際人均收入綜合計算得出。因而這種發展模式就被稱作“人類發展的發展模式”。[21]這種模式是對先前單一的追求經濟增長目標的質疑和矯正，它提出了人類社會公平、持續、協調發展的目標和方式，較之于前者，它是一種更廣泛的、綜合的發展觀，但卻基于一個非常簡單的理念，即“人總是第一位的”。因為經濟增長只是一種手段，它并不能成為人類社會發展的終極目標。國際社會從近十多年的實施第一種發展模式的結果中認識到，GNP或GDP的增長并不能使個人自由和社會公正自動地增加，除非采取特殊的政策和制度措施。

人類發展的發展模式的宗旨是增進人們的選擇。人們通常珍視那些并不顯現或即刻呈現在收入或數字方面的成就，更多地獲取知識，更好的營養和醫療衛生服務，更有保障的生活，不受犯罪和人身侵害，滿足的閑暇時光，政治的和文化的自由以及社會活動的參與感。

科學發展觀的發展模式。科學發展觀，即堅持以人為本并將經濟與社會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統一起來，強調按照“五個統籌”即統籌城鄉發展、統籌區域發展、統籌經濟社會發展、統籌人和自然和諧發展、統籌國內發展和對外開放的要求推進改革和發展。堅持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發展觀，是中國共產黨以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為指導，從新世紀新階段黨和國家事業發展全局出發提出的重大戰略思想。科學發展觀的主要內涵和要求是：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經濟社會協調發展；堅持城鄉協調發展；堅持區域協調發展；堅持可持續發展；堅持改革開放；堅持以人為本。這是科學發展觀的本質和核心，是堅持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必然要求。該理念突出強調把人民的利益作為一切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不斷滿足人們的多方面需求和實現人的全面發展。

科學發展觀體現了總結歷史經驗與解決現實問題的辯證統一，是在汲取人類社會發展的經驗教訓，包括發達國家在工業化、現代化過程中的經驗教訓，特別是總結中國改革開放20多年實踐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來的。科學發展觀是我們黨以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為指導，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時俱進，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的最新成果，體現了我們黨對共產黨執政規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新認識。本人認為，科學發展觀的價值應當包含縱橫兩方面，從縱的方面講，是指過去的發展、現在的發展與未來的發展相和諧，既包含可持續發展(人與自然的和諧)與“代際公平”內容，也包含民族文化和自然遺產的合理開發、利用與傳承；從橫的方面講，是指當前社會發展(人與人的和諧)的各個方面是和諧的，既包含經濟與社會的發展、城鄉發展、區域發展，也包含國際關系的發展、各方面利益的發展。

2.發展理念的演變促進了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保障

馬克思把人的成長亦即社會的發展歸結為三種形態，即以人對人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形態，以人對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形態，以人的全面發展為基礎、以人的自由為標志的形態。[22]科學發展觀是目前發展理念演變的新內涵，尤其重視人的全面發展，正如阿馬蒂亞·森所言，發展可以看作是人們享有真實自由的一個過程。自由不僅是發展的首要目的，也是發展的主要手段。[23]而文化自由是自由的重要內容之一。以這一模式作為衡量標準，保障少數民族的文化權利就更顯得尤為重要，因為我們整個社會的發展和進步的最終目的就是文化權利的實現，其中的中心一環就是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充分實現。

3.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是科學發展觀的重要內涵

科學發展觀告訴我們，人們可以利用不同的文化傳統來促進自由的發展，在發展的過程中，人們可以選擇保留或改革自己傳統的生活方式，可以選擇保留或改革自己傳統的社會結構，可以選擇保留或改革自己傳統文化中值得珍視的東西(即文化特性)，這時，發展就成為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的平臺。因而，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是科學發展觀的重要內涵，這就更加凸顯了保障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特殊的重要性。

科學發展觀的重要內涵就是“以人為本”，“保障人的權利”，其中的人權發展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文化權利的發展，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密切關注人類發展的文化內涵，原因有三：首先，文化自由是人類自由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人們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并有機會從自己擁有或者可能擁有的各種可選方案中做出抉擇的能力之核心；其次，這一人類發展模式有助于澄清人類在文化領域享受自由的重要性，它要求人們注意自由在文化領域占有的重要地位，注意維護并擴大人們可以享有的文化自由的各種方式方法；第三，文化自由不僅在文化領域是重要的，而且還關系到社會、政治和經濟領域的得失。假如拋開文化方面，我們甚至對貧困這個核心經濟問題都不可能有透徹的理解，因為經濟貧窮本身要求我們進行文化上的調查研究。[24]正所謂“脫離人或文化背景的發展是沒有靈魂的發展。經濟的繁榮發展是一個民族的文化的一部分”。[25]

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構建建立在科學發展觀的基礎之上，它告訴我們，人們可以利用不同的文化傳統來促進自由的發展，在發展的過程中，人們可以選擇保留或改革自己傳統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可以選擇保留或改革自己傳統的社會結構，可以選擇保留或改革自己傳統文化中值得珍視的東西(即文化特性)，這時，發展就成為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的平臺。因而，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是科學發展觀的重要內涵，這就更加凸顯了保障少數民族文化權利的特殊的重要性。

總 結

《烏蘇里船歌》案是我國近年來比較有影響的涉及少數民族傳統文化保護的典型案件，雖然相關的立法目前仍是不完善的，但其起訴、受理、審判、執行的整個過程彰顯了整個社會對赫哲族權益保障的重視與支持。相信該案的成功審結必將加速《中國少數民族文化權利保障法》的制定與實施，使我國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保護更上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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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田豐.烏蘇里江源遠流長.見：姚中縉、王吉厚，編.赫鄉散記[增訂版].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5.321.

[14]參見2005年2月19日，胡錦濤同志在中共中央黨校舉辦的“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提高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能力’專題研討班”上的講話.

[15]徐萬邦、祁慶富.中國少數民族文化通論.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13-14.

[16]張海洋、楊筑慧.發展的故事——社會實踐與人性回歸.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9-10.

[17]《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第4條。

[18]羅康隆、黃貽修，發展與代價——中國少數民族發展問題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6-7.

[19]周大鳴、劉志揚、秦紅增.尋求內源發展——中國西部的民族與文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2-3.

[20]周長城等.社會發展與生活質量.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19.

[21]該表述參考了周勇.經濟增長、人類發展與文化自由——從權利的發展理念檢視中國少數民族文化保護問題.“經濟發展與少數民族文化保護國際研討會”會議論文(中國·昆明).2004年11月.

[2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355.

[23][印]阿馬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任賾、于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1-7.

[24]聯合國開發計劃署.2004年人類發展報告——當今多樣化世界中的文化自由.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4.13.

[25]世界文化和發展委員會，1995年.

〔責任編輯：俸代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