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首先分析旅游體驗與休閑的內在聯系,在此基礎上介紹國內外學術界對旅游體驗的研究概況,并就此對相關理論作出客觀評述,以期待更多研究者深入到旅游體驗的研究中來。
【關鍵詞】旅游體驗;休閑;旅游體驗研究
【作 者】趙紅梅,廈門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系2005級在讀博士生。福建廈門,361005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7)04-0171-008
Concerns on Tourist Experience and Researches Related
Zhao Hongmei
Abstract:With the view of tourist experience having inherent relationship with leisure,this paper generalizes the researches on tourist experiences home and abroad and makes objective comments on them,in order to attract more researchers with different backgrounds to make further study on tourist experience.
Key Words:tourist experience;leisure;researches of tourist experience
旅游現象中外有之,古今有之。個別的、零散的、偶然的旅游可以回溯到很早的時代,而只有當規模化的大眾旅游出現時,才會有人去關注此現象的本質及其形成原因。旅游研究首先發軔于意大利,意大利政府統計局于1899年發表的《在意大利的外國人的移動及其消費的金錢》,是可見到的從學術角度研究旅游現象的最早文獻,當時意大利是重要的旅游接待國。此后,對旅游現象的研究因戰爭而幾度興衰,但總體呈現“高度分散與獨立活動”的特征,而且重應用輕基礎研究的傾向嚴重①。比如旅游者研究,對其定義的分歧姑且不談,多數只針對市場做旅游者需求等方面的分析,而對于旅游者體驗,則較少納入理性思考范疇。謝彥君教授說,旅游體驗,應該成為整個旅游研究的核心內容,這話在體驗經濟時代尤其適用。旅游體驗作為體驗經濟時代的一個典型表征,應該進入學術視野,成為解讀體驗時代特征與本質的一把鑰匙。
“休閑”視野下的旅游體驗
旅游,首先是作為一種休閑方式而引起學界關注的,因為在休閑狀態下,旅游體驗才得以實現。不僅如此,休閑直接涉及體驗的本質,在這一點上,借鑒尼采關于“清醒、孤獨、夢幻與沉醉”的思想不無裨益。清醒意味著懷疑與批判,孤獨意味著審美與超越,夢幻意味著審美中對外觀世界的體驗,沉醉意味著對世界本體的藝術化投入,這四重體驗的合奏便是“自由人”。何謂自由人,從“自由境界”與“自由行為”的解說中可見一斑:“自由境界”是酒神狂歡的境界,是克服阻力的歡樂,是查拉圖斯特拉的圓舞曲;“自由行為”則是大創造與大毀滅、是大肯定與大輕蔑,是創造意義的行為,是不斷地自我超越的行為,是不斷超越人生之痛苦、虛無和泥濘的行為②。可見,“自由人”是自我實現狀態下的人,亦即,自我實現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因此,自由是人之為人的終極目的。自由體驗,在尼采的“沉醉”、弗洛伊德的“升華”等狀態中均可獲得,不過其卻與另一個命題——“休閑”,存在著必然的內在聯系。
民族文化旅游研究多數學者傾向于將休閑產業的出現歸諸于不斷推出的新技術以及某些消費時尚或趨勢。 1999年第12期的美國《時代》雜志預測,2015年前后,發達國家將進入“休閑時代”,譬如美國,其休閑業在國民生產總值中將占有一半的份額;而且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有條件將生命中50%的時間用于休閑、娛樂。然而,休閑不僅僅是技術、效率累積的結果,而且亦是自由人的本性,它與所謂的“經濟理性人”是截然對立的。
休閑學的代表人物杰弗瑞·戈比說,“休閑是從文化環境和物質環境的外在壓力下解脫出來的一種相對自由的生活,它使個體能夠以自己喜愛的、本能地感到有價值的方式,在內心之愛的驅動下,為信仰提供一個基礎”。照此定義,休閑并非單純是那種“在一段時間內無所事事”的狀態,它是個體安然、自在處置自我的一種狀態。席勒在200年前曾有個著名的論斷,他說,“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因此,體驗的極致——高峰體驗的獲得必然需要以休閑為前提條件。
關于“休閑”,美國社會學家凡勃倫(Thorstein Bunde Veblen)1899年在其著作《有閑階級論》(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中就有相關論述,不過他強調擺闊式的消費;麥坎內爾在《旅游者:休閑階層新論》(The Tourist:A New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中直接指出有閑中產階級是出于對“真實性”的尋找,才外出旅游。在法國社會學家喬弗里·杜馬澤迪爾(Joffre Dumazedier)“文化”③理論的啟發下,人類學視野下的“旅游”概念也與休閑聯系了起來。人類學者認為,旅游是某種形式的休閑活動,而旅游者就是休閑中的旅行者,休閑狀態下的旅行者是擺脫了重要社會責任與義務的人④。此定義無疑很寬泛,丹尼爾.納什(Dennison Nash)也曾經對旅游者做過類似的界定,其界定幾乎囊括所有離家外出的人。人類學對旅游者的界定,正是由其跨文化研究之特點決定的,各種類型的旅游者,是跨文化研究的基礎。然而,杰弗瑞·戈比的“休閑”定義與人類學的“旅游”定義卻存在某些共同點,即,人們從世俗中解脫出來,按自己喜愛的方式去度過一段時間,并從中獲得價值與意義。旅游與休閑在內涵上的重合,就注定旅游必然具有休閑的特性,因此,將旅游視為一種休閑方式是有充分理由的。
其中,參與性活動最易激起旅游者的休閑心性,并可能產生忘我的高峰體驗。在體驗時代中,人們嘗試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來獲得期待中的體驗。彼得·加特曼為現代人描述了可以親身嘗試的28種歷險方式:水上居住、水陸聯運、山地騎車、騎牛、乘雪橇、遠航、颶風追逐、峽谷漂流、護送車隊、觀察海豹、冰山旅行、捕捉海雀、駕駛賽車、熱氣球飛行、攀巖、探洞、乘筏沖浪、駕獨木舟、彎道旅行、扎營遠足、親吻鯨魚、美洲駝馱運、特技飛行表演、劃旱船、重演歷史戰役、乘破冰船、極地耐寒與乘狗拉雪橇⑤。這些方式不同于尋常的觀賞審美,它們大都屬于另類的極端體驗,但正是這類參與性活動更容易使人產生刺激、忘我的高峰體驗,而且此類活動通常由旅游業“名正言順”地供給。
總之,休閑、自由人、旅游體驗,三者之間具有必然的依存關系。休閑與心靈的自由自在緊密相關,如果說休閑是自由人的本性,那么旅游也是自由人的本性,旅游中的體驗,一部分如狄爾泰所言,正是社會、歷史的產物,如旅游中的世俗愉悅體驗;而一部分,則是與休閑相關的、自由人的純粹體驗,譬如純粹的、超功利性的審美體驗與投入、忘我、參與性的高峰體驗等。在下文中,如無特殊說明,其所討論的旅游體驗均屬于與休閑特性緊密聯系的、超功利性的體驗。
在認識到旅游體驗之“休閑”特質的前提下,對旅游體驗本質的研究才有可能繼續進行,實際上,多數旅游體驗研究都存在一個預設,即:只有在休閑狀態下,人們才可能獲得旅游體驗。因此,旅游體驗的學術研究,對其內涵的分析較少,而對其現象與誘因的分析居多,以下將對旅游體驗研究的主要成果進行梳理,并做出相應評述。
旅游體驗研究
旅游體驗的理論研究,國外要遠遠早于國內,其研究視角,歸納起來,無外乎社會學、人類學、哲學以及心理學。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英語世界,對旅游本質及其與朝圣、儀式、游戲或生命周期之關系的研究,是人類學與社會學的一項基本課題,這些研究借用了人類學者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關于儀式與朝圣的論述以及社會學家Mihaly Csikszentmihalyi的“暢爽(flow)”理論。馬坎內爾(Mac Cannell)繼而將社會學、人類學、符號學進行綜合運用,其理論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在以“歐洲—北美”為中心的研究偏好中,格雷本 (Graburm)毅然將跨文化研究方法引入旅游研究中。這些成果,都對旅游體驗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另一方面,旅游研究一直依循“拿來主義”,從經濟學、管理學、規劃學、營銷學、地理學、生態學、美學、史學,到哲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多學科研究方法早已司空見慣于旅游研究之中。正是這種跨學科研究方式,使得旅游研究的學科界限日益模糊,每個學科的方法、理論都可能被其他學科所采借,其中,以人類學與社會學的彼此借鑒為甚。
鑒于旅游研究的多學科特點,以下對部分旅游體驗研究成果的介紹,將會忽略學科藩籬,偏重理論方面的闡述。
(一)國外旅游體驗研究概況
1.朝圣或儀式論
英語世界國家對旅游體驗的關注與“真實性(authenticity)”有關。馬坎內爾的《旅游者:休閑階層新論》表達了一個明確的觀點:旅游者,就是離開身處的虛假世界,去尋找存在真實性之時空的人⑥。然而,馬坎內爾在書中很快打碎旅游者的美夢,他結合戈夫曼 (Goffman)的“前臺——后臺”理論,進一步揭示旅游的“真相”。他認為,舞臺真實性使旅游者追求真實體驗的原初愿望成為泡影,那些渴望真實體驗的人,相信旅游可以使自己接近真實體驗的方向。然而,現實經常是這樣的:以為進入了“后臺”的人,實際是被帶入了預先準備好的“前臺”。完善發展的大眾旅游體系將旅游者完全包圍在舞臺化旅游空間中,沒有“出口”。即便那些熱愛冒險的旅游者,也只是從一個舞臺移動到下一個舞臺而已⑦。因此,布斯汀(Boorstin)才輕蔑地斷言說大眾旅游者陷入到巨大的欺騙當中,體驗的都是些膚淺的“虛假事件(pseudo event)”。
盡管如此,馬坎內爾依然堅持“旅游是現代社會的宗教替代品”的觀點,此觀點建立在“旅游者是追求真實性的人”的基礎之上。在馬坎內爾看來,追求真實體驗的旅游者,正是宗教朝圣者的現代化身,旅游是回應其心靈最深處渴望的一種神圣訴求,因此,在奔向神圣目的的過程中,旅游者(朝圣者)的體驗崇高而神圣。
維克多·特納與馬坎內爾一樣,也相信旅游是一種朝圣形式。但是,特納界定旅游者的“中心”即目標,并未局限于空間上的某個點,而是將之寄托在“他者(the Other)”⑧的反結構⑨中。旅游者的中心,貯存著社會最珍視的價值觀,旅游者在此可成為最真實的自我,體驗無拘無束的人性,與同伴共同分享“共睦態(communitas)”狀態。
美國旅游人類學家納爾什·格雷本根據旅游的不同時段,將旅游分為“世俗——神圣”兩種狀態。“世俗”指日常的“平凡”生活,這里指旅游前、后的平凡生活;格雷本強調旅游過程的“非凡(nonordinary)”特性,將之類同于宗教情境下的“神圣時段”。事實上,格雷本是將旅游泛化為一種“世俗儀式”,他從結構、性質、體驗等方面對儀式與旅游做出比對,從而得出“旅游是一種特殊的世俗儀式”的結論。當然,旅游從朝圣“降格”為儀式,其解釋范圍自然會有所擴大。比如,任意一次觀光,似乎都是對旅游景點的一次朝拜儀式,它幫助現代人克服現代性帶來的失落感,將感覺的碎片修復完好,從而體驗到完善、無缺撼的自我。當然,這種類型的旅游,又會反過來強化旅游景點的神圣性。
許多研究成果都證明,相當一部分旅游體驗都類似于儀式或朝圣中的閾限體驗。譬如,Moore在研究迪斯尼樂園的游客時發現,盡管十分清楚這些商業化旅游吸引物的搞笑性質,旅游者還是體會到類似閾限的體驗;而Gottlieb則發現,那些為暫時忘卻日常生活之單調的人,興致勃勃、激情四溢地扮演著“一日國王”或“一日農夫”,從中體驗到“另一個我”。
2.多元體驗論
多數學者質疑旅游的“朝圣”本質,正如多數旅游者不認為自己有類似朝圣的旅游體驗一樣。科恩(Erik Cohen)并不否認“閾限”體驗的存在,但是他亦認可其他體驗類型的存在。在其“旅游體驗現象論(A Phenomenology of Tourist Experiences)”一文中,科恩明確而詳細地論證了自己的觀點。
首先,科恩批判性地總結了對旅游體驗的兩種認識,即布斯汀的“虛假旅游體驗論”與馬坎內爾的“追逐真實性”理論,他認為二者提出的這兩種旅游體驗理論,都過于偏激,不具普適性。就此,科恩提出自己的觀點:不同的人渴望不同模式的旅游體驗,因此旅游者不止一種類型⑩。
其次,科恩對旅游體驗的考察有兩個基點:(1)旅游(包括文化、社會生活與自然環境等因素)在現代人生活中的地位與意義;(2)個人與“中心”[11]存在不同的關系,即個人對“中心”的訴求程度不同,從而存在不同的體驗模式。這兩個因素共同作用,使旅游對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義,從而采取不同的態度與行為,也因此體會與眾不同的旅游體驗。
最后,根據旅游對旅游者的意義、旅游者對“中心”的認可程度,科恩劃分出五種不同的旅游者體驗類型。即:休閑娛樂型模式—the Recreational Mode;轉移型模式—the Diversionary Mode;體驗型模式—the Experiential Mode;實驗型模式—the Experimental Mode;存在型模式—the Eixstential Mode
科恩將這五種體驗置于一個連續體上,連續體的一端代表大眾旅游者的娛樂體驗,另一端是存在型旅游者的朝圣體驗(即閾限體驗),從娛樂到朝圣,旅游對旅游者的意義在增強,旅游者對“中心”的認可程度也逐漸由弱變強。(見圖1)。

在這五種體驗類型之外,科恩認為還有一種人文主義者的旅游者體驗,即二元中心論者與多元中心論者。這類人會同時皈依二個或多個精神中心,每一個都可能賦予其同樣真實的生命啟迪,也就是說,并非只有某個特定中心才會激發他們類似朝圣的體驗。虔誠的文化相對主義者給予每種文化同樣的尊重與崇拜,任何文化都可能成為其向往的對象,因此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經歷著朝圣式的體驗。不過,這類旅游者的存在,倒是對“疏離感”觀點的一種反擊,說明現代人不一定是在對自己的社會、文化中心產生疏離感后,才去尋找并最終依附于其他的精神中心。
表面看來,科恩的體驗連續體可簡單地歸納為兩類,即以追求愉悅為目的的旅游體驗與以追求意義與真實性為目的的旅游體驗。但科恩認為,旅游者追求不同模式的旅游體驗,不能只做最簡單的概括。研究旅游體驗的學者應該去關注這些體驗的實現機會,照科恩看來,不同模式的旅游體驗因其實現的難易程度而異,體驗模式越“深刻”,就越難實現。
“娛樂型”體驗最易實現,這類旅游者只要求愉悅;“轉移型”旅游者希望體驗能夠完成對其個人的精神修復。這兩類旅游者對真實性沒有要求,他們很容易就可達到旅游目的,“舞臺真實”也最有可能獲得這兩類旅游者的認可。
對另外三類旅游者而言,體驗的真實性是旅游意義的關鍵所在,真實性是體驗得以實現的前提。為應付這類旅游者,于是出現了“后臺真實”,不過,馬坎內爾認為:虛假的后臺比虛假的前臺更陰險,對社會生活的虛妄解釋是超級的謊言。對這三類旅游者的體驗追求,學者們存在以下幾種態度:
(1)真實性對“體驗型”旅游者尤其重要,他們往往是從欣賞他者的真實文化中獲得審美體驗。以馬坎內爾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旅游者的通常命運就是陷入“旅游空間”里,意識不到自己對真實的渴求是沒有出路的。也就是說,就目前的旅游現狀來看,旅游者沒有辦法深入到他者的真實性中去。這會產生兩種后果:一是旅游者沒有識破虛假,以假當真,這勉強可算作其達到了旅游目的;另一種是旅游者意識到受騙,憤恨而歸,變成更挑剔的或失去信心的旅游者。
(2)科恩認為,有一部分旅游者,比如“實驗型”旅游者,具備超越舞臺化“旅游空間”的知識與能力,從而窺見到他者的真實文化。但這類旅游者只是鳳毛麟角,格雷本曾戲言道,大概只有人類學者才具備這種能力。而且,“虛假”對“實驗型”旅游者而言,不是個特別嚴重的問題,因為他的愿望只是嘗試,而非體驗。這類旅游者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成為永遠的尋找者,最終可能因為找不到一種可以令他臣服并依附的生活方式,而徹底地迷失。
(3)“存在型”旅游者對真實性的要求處于連續體的最高端,這類旅游者與“體驗型”旅游者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參與到他者的文化中去,去親身實踐與體驗,而不僅僅滿足于旁觀。因此,其追求的“朝圣”體驗往往要付出很大代價才能獲得,比如長途跋涉、肉體煎熬等;而且,這類體驗也很脆弱,細微的不真實都可能成為破壞整個神圣體驗的導火索,當然,“存在型”旅游者對待這些瑕疵的態度亦是一個關鍵因素。
應該說,旅游體驗的研究,從試圖抽象出一種普適的體驗,到認可體驗存在多樣性,并未花費太長時間,在這個體驗需求迭出的時代,人們認識體驗的機會將越來越多,研究旅游的學者也會遇到更多類型的體驗,也許這些體驗就在科恩的連續體之外。真實性只能決定或影響旅游者的部分體驗,事實上,導游講解、服務態度,接待設施、食宿條件等客觀因素,也會成為影響旅游者體驗的重要原因。當然,就旅游目的而言,旅游對象之質量的高低好壞,才是至關重要的核心因素,而不同的旅游者對此亦有不同的評判標準,因此,關于旅游體驗,需要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學者來研究,英語世界人群的旅游體驗,并不能代表世界所有人群的旅游體驗,這正是體驗的多樣性所決定的。
(二)國內旅游體驗研究概況
國內學者對旅游體驗的關注大概是近幾年的事,且多數研究是為旅游開發與旅游營銷提供參考。比較系統的旅游體驗研究當屬謝彥君教授的《旅游體驗研究——一種現象學的視角》一書。
謝教授認為旅游體驗遵循“快樂原則”,不同模式的旅游體驗會帶來不同的愉悅。為此,他將旅游體驗劃分為:結構張力下的補償性旅游體驗、尋找精神家園的遁世性旅游體驗、認知性旅游體驗、另類色彩的極端旅游體驗。謝教授從這些體驗中抽象出一些基本結論,即:旅游的根本內驅力是匱缺補償與自我實現;旅游的需要是對愉悅的追求;旅游動機是對旅游需要的工具性實現[12]。同時,謝教授也探討了真實性、“前臺與后臺”、商品化對旅游體驗的影響。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謝教授將旅游中產生的愉悅分為兩類:一類是審美愉悅,另一類是世俗愉悅。審美愉悅來自崇高體驗與優美體驗,崇高體驗緣于旅游者對自然之壯美而產生的震驚、崇敬、嘆服的激情心理,優美體驗則緣于旅游對象本身的美學特性及其與旅游者之間在心理上的某種契合與呼應。總之,愛與“恐懼”,是審美體驗的主要情感泉源[13],這是一種超功利性的體驗。與之相反,旅游世俗愉悅來自視聽感官以外的其他感官,它包含著我們耳熟能詳的愉悅形式與內容,比如品嘗美味佳肴的感官之樂、親人齊聚時的天倫之樂、汲取知識時的頓悟之樂等等,這些體驗都滿足著人的某種欲望,具有功利性的特質。謝教授認為,應該避免將世俗愉悅體驗與審美體驗混淆,這樣才能理解旅游中審美活動的實質。不過,科恩也曾提出,當體驗型旅游者在旁觀他人沉浸于神圣體驗時,其自身也可能會接受洗禮從而領略到神圣之感,因此,謝教授如果能將人性之美、文化之美,也作為旅游者產生崇高體驗的源泉,就可與體驗型旅游者形成對應,使其論述更加全面。同時,尚需解釋說明的是,在旅游世界中,無論是補償性旅游體驗、認知性旅游體驗,還是極端旅游體驗,都不同程度地完成了“補償匱缺,實現自我”的目的,并最終帶給旅游者不同的愉悅滿足。
總而言之,《旅游體驗研究》一書的最大貢獻在于,是將旅游體驗表象與旅游體驗目的結合起來,最終得出一個比較有解釋力的結論,即旅游的根本內驅力在于旅游體驗,而旅游體驗的目的就是補償匱缺、實現自我,這個目的如果達到,就產生愉悅,那么旅游者需求就此得到滿足。這個解釋體系比較符合邏輯,而且客觀地講,謝教授對旅游體驗的分類也更強調其目的性,比科恩的連續體更易讓人接受。另一方面,《旅游體驗研究》一書不僅從現象學的角度全面審視了體驗類型及其發生原理,而且還指明,旅游者體驗通常不會單純為某一種體驗,而是多種體驗的混合。再者,將旅游者因世俗愉悅未得到滿足而產生的消極體驗排除在旅游審美體驗之外,對于理解旅游體驗的概念與分類,有很大的作用。
中山大學王寧教授在“旅游體驗的真實性反思(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Tourism Experience)一文中,重新系統客觀地界定了真實性的概念,將真實性分為:客觀真實 (Objectrelated Authenticity)、建構性真實(Constructive Authenticity)或稱象征性真實、存在性真實(Activityrelated Authenticity)。
實際上這是對旅游體驗的另一種界定方式。客觀真實不能全面概括旅游者體驗,被專家、學者或精英們裁定為不真實或舞臺真實的東西,從主位的觀點來看或許就是真實。而對建構主義者來說,真實性是旅游者將自己的信仰、期待、偏好、原型印象或意識在游覽對象上的投射;旅游者確實是在尋找真實性,不過他們所尋求的并不是客觀的真實(比如,起源或原物的真實),而是象征或符號的真實[14]。實際上,建構真實就是將真實的外延與內涵加以擴大與豐富罷了。存在真實性與旅游客體是否真實經常是沒有關系的,因為在旅游者尋找存在真實性的過程中,他們往往沉迷在由某種旅游活動所激發的自我存在狀態里。換種說法,存在體驗就是“存在(being)”的真實性,它被旅游者主觀地嘗試著,比如旅游中的舞蹈表演,古巴的侖巴舞,但這種體驗強調旅游者的“在場(onsite)”與“參與”。
王教授將存在性真實劃分為內心真實(intrapersonal authenticity)與人際真實 (Interpersonal Authenticity),前者強調體驗的自我塑造與自我認同,后者強調群體的共同體驗,比如親人的團聚體驗,朝圣旅游者之間的“共睦態”體驗。最后,王寧教授得出結論:即便旅游對象完全不真實,其中依然可能找尋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旅游者可能要求一種替代性的,由旅游活動所激發的存在真實性,因此存在性真實可成為常規的客觀性真實與建構性真實的一種替代。存在性真實是一個新概念,它的提出,可以解釋那些重視參與和身體力行的旅游行為,剖析出其追求的體驗類型。
國內關于旅游體驗的著述還有很多,但多屬應用性質,與本文無關,恕不贅述。
結 語
“體驗”概念的界定非常晚,這個詞首先被哲學家賦予了生命意義的內容,由此,每個人的生命都可被解釋為一段一段體驗的連續。因此,體驗對個體生命而言,意義非常重大。瓦西留克有一個經典的問題,他問道:當人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當他落到已沒有可能實現自己的需求、定勢和價值的情境時,他做些什么?瓦西留克給出的答案是體驗,但他的“體驗”已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體驗,而是一種旨在恢復精神的平衡,恢復已喪失的對存在的理解力,是“產生理智”的一種特殊活動形式[15]。時至今日,“體驗”概念更多地指涉著生活事件,正如托夫勒所言:我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一種體驗。如果體驗依然意味著生命的意義,那么追逐體驗的人,就是在豐富與延伸生命的意義。
越來越多的人群開始在乎體驗,意味著體驗經濟時代的來臨。當千百種商品可供人選擇,卻只滿足一種需要時,商品體驗化勢不可擋;而當更多的人群想離開常住地,開眼界、換生活或逃避現實時,體驗商品化應時而現。體驗商品化的典型正是旅游業,政府、旅游企業、旅行社、景區景點、交通部門、酒店旅館、旅游從業人員、地方精英,甚至跨國公司,都可能成為制造、提供體驗的力量組合。在旅游中追求體驗的人是休閑中的“自由人”,他們下意識期待沉醉于忘我的“高峰體驗”,彌補精神缺失,實現自我完善、自我實現與自我創造,從而獲得愉悅感受;而快樂的獲得,必須如杰弗瑞·戈比所言,要先從自身文化與物質環境中解脫出來,達到休閑狀態。因此,格雷本說,旅游是實現“休閑(recreation)”的一種方法,恰巧,可以借用尼采的觀點,將“休閑”理解為另一層意思——“再創造(recreation)”,即,旅游亦是實現再創造的一種方法。
由于旅游體驗的多樣化,任何一種試圖抽象出旅游體驗之本質特征的努力,都注定是要失敗的。布斯汀因為對“大游學(Grand Tour)”時代精英旅游的追思,而斷然否定現代大眾旅游,認為其膚淺、庸俗,所有旅游者獲得的都是來自“虛假事件”的虛假體驗;而馬坎內爾正相反,他篤信旅游者因為厭惡虛假、冷漠的現代社會,而去“他者”的文化中尋求真實性。盡管旅游者可能遭遇精心制作的“前臺”或“后臺”,但馬坎內爾仍然堅持,懷揣真實性渴求的旅游者將擁有與朝圣者一樣的神圣體驗,他說:如果朝圣者一半是旅游者的話,那么旅游者也一半是朝圣者[16]。布斯汀與馬坎內爾都在普適意義上提出了自己的旅游體驗理論,否認其他替代理論的存在。
以科恩為代表的“多元體驗派”犀利地批駁了上述兩位的片面觀點,科恩認為,存在多種旅游體驗。為此,科恩構擬了“中心”概念,依據旅游者對中心的訴求的強弱程度,將旅游體驗劃分為五種模式,科恩的連續體亦體現了旅游者對真實性的由弱而強的在乎程度。不過,科恩的體驗類型過于重視真實性的決定力量,而忽略其他旅游吸引物的魅力。比如王寧教授提出的建構性真實、存在性真實,就大大豐富了真實性的內涵,無形中也降低了旅游者對真實性的要求。其中,存在性真實強調旅游過程中的參與體驗,正是“參與”讓旅游者忽略了旅游客體的不真實性或建構性,而只感受到真實自我的存在。事實上,“真實性”在謝彥君教授的體驗類型中并未發揮太大效力,謝教授更強調體驗的功能,即旅游體驗的情感放飛與精神救贖功能。科恩與王寧,是從旅游者的角度來劃分體驗類型,而謝教授則是從功能的角度來劃分體驗類型。孰優孰劣,不能一概而論,但這兩個角度,都引領人認識到不同的旅游體驗模式。縱觀各種體驗類型的劃分,大都無外乎這兩種。
不難看出,雖然旅游本質至今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對旅游體驗種種表象的分析,都直指旅游本質。是非暫且不論,旅游體驗這一視角卻值得嘉許,因為不言而喻地,體驗是旅游者需求的核心。不同的人在追求著不同的體驗,有人訴諸于旅游,有人則依賴其他方式,比如體育運動、賽馬、藝術,甚至賭博,但在現代社會,有相當數量的人群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旅游這一方式,這似乎暗示著,旅游中存在著吸引大眾的魔力,而這魔力因素,則最有可能存在于旅游體驗之中。
綜上所述,無論哪個學科的旅游研究,都無法忽略旅游體驗,而一旦涉足于此,就無法避開旅游者生成社會的影響因素。我們都已經很熟悉現代人的所謂“疏離感”,對現代性“愛恨交織”的情緒,對真實性的渴求,自我的迷失,以及浪漫的“懷舊”情結(David Lowenthal不是有一本“過去存在于異國他鄉[WTBX]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WTBZ]”的書嗎),這些都被認為是現代社會對旅游者的“推力”因素。那么,到底是什么決定著旅游體驗的性質,是客源地社會的“推力”,異國他鄉的“拉力”,還是旅游者自身的“心力”,這是個需要對旅游者群體,這片“運動著的田野”進行長期的參與觀察,才能予以詮釋的問題,而這塊領域,除少數幾位旅游人類學者外,大多都不曾涉及,因此更加亟待來者的長期深入研究。
注釋:
①申葆嘉.國外旅游研究進展(連載之一)[J]旅游學刊,1996(1):65
②[德]馬丁·海德格爾著《尼采十講》[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4:127-128
③喬弗里·杜馬澤迪爾認為,文化是一套重要程度不等的社會需求,這些需求的社會化過程,也就是人們對之的內在化過程。
④Dennison Nash,Valene L.Smith.Anthropology and Tourism[J]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Vol 18,Num 1,1991:17—19
⑤彼德·加德曼的《冒險設想:北美富有刺激性的逃避》(紐約:福德旅行出版公司,1997年)描述了這一類探險活動,加德曼親身經歷了每一種探險活動并且留下照片。書中同時還列出從事每一種探險所需要的物品單。
⑥Graham Dann,Erik Cohen.Sociology and Tourism[J]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Vol 18,Num 1.1991:160-161
⑦⑩Erik Cohen.A Phenomenology of Tourist Experiences[J],Sociology,Vo1.13 No2 May 1979
⑧指與母文化不同的異文化。這是指旅游者遠離自己的社會,進入“他者”的文化氛圍中,去實踐與自身社會似乎截然不同的行為與活動,從而獲得不尋常的體驗。
⑨在特納那里,社會“反結構”與“共睦態”指同一種狀態。特納認為:“共睦態(或反結構)”是一種與毫無芥蒂的直接交流相聯系的狀態,它甚至是各自有著明確身分地位的人之間共享的一種息息相通之情。這種狀態會在各種人群中、各種條件下和各種情況中自然產生。這是一種“閾限現象”,其中混合著謙恭、神圣、均質和同愾等特性。這種狀態充滿著愉悅的情感,體驗此狀態的人有著無盡的力量感。另外,將“communitas\"譯作“共睦態”,是臺灣中研院余光弘教授提出。
[11]指個人的精神中心,無論是宗教還是文化中心,這個中心對于個人而言,象征著人生的終極意義。
[12]謝彥君.《旅游體驗研究——種現象學的視角》[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2
[13]謝彥君.《旅游體驗研究——種現象學的視角》[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141
[14]Wang Ning.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J]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2002:365
[15][前蘇聯]Φ.E.瓦西留克.《體驗心理學》[M]黃明 等譯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3
[16]Nelson Graburn.The Anthropology of Tourism[J].Sociology.London:Pergamon(editor),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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