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警察

老人今兒進城，挑一擔菜去賣。

臨出門時，兒子交給他一沓子錢，說：“小的們早就吵著鬧著要買那種帶顏色的電視機，我沒得閑，趁著你老進城，賣空了菜筐子，給裝個回來吧!”

兒子有了幾個錢，說話的口氣很粗。老人見那沓子錢數目不少，就極小心地揣進貼心衣袋。兒子笑他：“眼下進城，你就別怕什么流氓偷兒的，倒得留神那些個穿警察戴大蓋帽的，說不定什么時候被逮著，訓你一頓事小，說不定還罰你個五十一百的。”

老人沒聽兒子的。他知道城里不比鄉間。城里的那些偷兒厲害，他吃過虧。那次他賣了口豬，把錢剛揣進懷里就有個小青年伸手過來。他還算機靈，警覺了。可沒想那偷兒有一幫子人，不僅不認錯，還要揍他。邊上人很多，但誰也不敢吱聲，他眼看了就要吃啞巴虧。這時，就有一個小伙子站出來為他說話。這伙偷兒們就動刀了。小伙子不含糊，脖子上挨了一刀，血流了很多，但他一點兒也不畏懼，兒下子制服了那幫偷兒。后來他才知道，這小伙子是個剛從警校畢業的警察，他很敬佩警察。

家里離城路不遠，幾晃悠就到了。這條街原來極亂，手拉車自行車拖拉機還有那活生生的大水牛與人都擠在一起。他那次挨了偷也就是在這里。有一段時間沒進城，這條街道競意外地變得整潔了，車輛行人都像受了某人意志的指揮而變得很有秩序。他覺得奇怪，就轉了腦瓜四面地看。他看到前面十字街口的中間有一把很大很大的傘，傘下面站了一個警察，那警察站得很直，還不時地左轉右轉，一下子舉起左手放平右手，一下子又舉起右手放平左手。他看得入了神，腳就慢慢地停了下來。他惟一沒有注意到的是自己停在了大街的中間。

“喂，那邊賣菜的，快擔走，這里是不能擺攤的。”遠遠的就有一個警察沖著他叫。

他沒經意。他依然挑著他那挑菜東張西望。那個警察就過來了。一直到他身邊他還沒有察覺。

“喂，你是聾了還是啞巴了?”警察極響亮的一聲喊，使他摸不著頭腦露出一臉的疑惑。

“說你呢，還磨蹭什么?快走快走!”那警察好象是有點生氣了，樣子非常的嚴厲。他知道是說自己了，見一街的人們都在看著他和警察，心里不由得一陣子慌亂，老臉亦有幾分燒，忙挑了擔子快步的走，一直到不見了那警察，才松了一口氣。

他不明白剛才那警察因何沖了自己大叫大嚷，莫不是那警察吃了火藥。剛剛心里緊張的他郜沒有看那警察的模樣，也沒顧上認了路走，現連方向也辨不清楚了。他想找個人打聽一下去菜場的路，忽又聽得后面的人在大聲的叫：“喂，賣菜的!”

他怕又是警察，看都不敢往后看一眼，忙就挑了擔子快步地走。

但后面的叫聲卻是不屈不撓地跟著他，而且逼得越來越緊，像是非逮住他不可的意思，他被逼急了，方意識到自己并沒有什么過錯。他想我為什么要跑呢?這樣他就下決心立住腳，回了頭。

跟著他的原來并不是警察，那只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只是那聲音有點兒粗所以聽起來像是男人。那女人提了一個菜籃子追的氣喘喘的。

“你這賣菜的是怎么啦，我這般子大聲地叫，你卻拼了命的跑?”那女人三分責備四分氣惱地追問：“你這菜到底是賣呀還是不賣?”

“你是要買我的菜?”老人見是個買菜的，就變得十二分的討好：“菜還有不賣的，咱們去菜場吧!”老人想起剛才的警察，心里還有幾分怕。

“去菜場還有你的份?那些攤位早叫那些販子占完了，我看——”那女人環顧四周，忽就叫起來：“我看這里就蠻好的么!”那女人將他拉到人行道邊的一個臺階。這時，又有幾個人圍過來要買老人的菜。老人的菜新鮮，而且老人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也讓城里人放心，所以這些人也不和老人講價錢，就自己動起了手。老人看到遠處還有幾個人往這邊走，怕剛剛那警察又會來干涉，就想快點兒把眼前的幾個人打發走。

“二斤六兩”他才報出一個斤兩，就有一個戴紅套套的人來奪他的秤。

“你——”他剛想評理，就見到那紅套套的邊上立了一個警察。這個警察一身警服穿的齊齊整整，服服帖帖，看起來年紀很輕，臉很圓，眼也很圓，眉毛是淡淡的，嘴唇邊上亦有淡淡的茸毛。他知道眼下的警察大都是二十來歲的毛頭小伙子，長得一副臉相，那警服一穿都差不多，也分不出誰和誰了。正想著，那警察就開口了。

“啊，原來又是這個老頭!”圓臉警察故意把一張圓臉拉長，把圓圓的眼睛亦瞄成豆莢樣，淡淡的眉毛往中間擠，厚嘴唇像兩片磨盤壓得緊緊，說話時才開一點逢：“剛才在那邊時就見你探頭探腦的，已經跟你打過兩次照面了。與你說得清清楚楚這條大街上是不能擺攤賣菜，你卻像條泥鰍這邊躲那邊藏，這次說什么也不再跟你說理了。”

老人方才知道這就是剛才肚子里裝滿了火藥的那位警察。戴紅套套的人聽圓臉警察的話，牢牢地將老人的秤桿抓在手里。

聽圓臉警察稱自己為老頭，心里就有氣：“你爸年紀還不比我大呢!”但想想自己畢竟不該在大街上賣菜，嘴里先就軟了三分：“我并不是要在這里賣的，是這些人硬拖住我，一定要我——我這就走，這就走。”

“說得好聽你這就走，你是想和我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是不是?你這是屢教不改了，所以你得跟我回去接受教育。”圓臉警察的臉不露一點笑容，話說得極嚴肅。那戴紅套套的一聽就更來了勁，就拼命要奪那把稱。老人自然不肯輕易放手，他將那把秤緊緊地抓在手中。這樣一來二去，一桿稱一下子就斷成了二截。老人一下子吃不住勁，一屁股就坐在了菜擔子上，里面的那些絲瓜、黃瓜、西紅柿撒了一地。

他覺得屁股有點濕，用手一摸，褲子上竟是濕漉漉的；再仔細一看，原來他剛才坐在了西紅柿上，那汁沾滿了他的褲子。他看到邊上站著許多人圍著他看，像是看耍猴，他的心里早就窩了一股子氣，那氣此刻就冒了頂。他就大聲地叫了起來：“你們不是人民警察嘛，人民警察為人民呀，可是你把我的稱都弄斷了，你得賠我的稱呢!”

那戴紅套套的就呆了，但圓臉警察仍一臉嚴肅勁兒：“你違反交通市容管理條例，不認錯認罰還有什么理?你要不服，咱上辦公室說去，別在這里阻礙交通。”說了，就要過來拉他起來。

老人本還坐在地上，一見圓臉警察要過來拉他起來，還說要去什么辦公室，心里就更惱了。他想，你這般逼我，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這張老皮老臉也不要了了。于是心一橫，拿自己的屁股在地上碾了大半個圈子，那些碎裂的絲瓜黃瓜西紅柿，把一塊干干凈凈的路面一下子搞得不堪入目。老人這邊更是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呼天叫地。

這時圍觀的人就越來越多。有一個退休工人來拉他。他就很委屈地向其哭訴：“我一個鄉下人，第一次進城賣菜，不知道城里有這么多規矩，他一個人民警察，對我還這么兇，折了我的秤，翻了我的菜擔，還把我推倒在地，哎呦，好疼呀!”老人說順了嘴就打不住了。

那個退休工人就對圓臉警察說：“你態度不好呀，別看不起鄉下人，你要不穿上這身警服還不一樣是鄉下人?”

老人就想，是呀，你要是在鄉下，還不是和我兒子一樣。邊上有人又應和起來：“是呀，你那權還不是人民給的，對群眾你耍什么威風?”

老人見人們都向著自己，覺得有了臉面，心里就有一點舒服起來，打算站起來。但圓臉警察仍很認真，他說：“你違反交通市容管理不認錯，現在反咬一口，誰將你推倒地上了，你得說清楚。”

老人心里就慌亂起來，剛才一時心急，隨便說了幾句，這警察推沒推自己，邊上的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老人一時就沒話可說了。

“推了，我們親眼看到你把老人推倒的。”沒想到有人為老人作證了。

老人還沒有緩過勁來明白是怎么回事，邊上的人群中又接連有幾個聲音響起，都是向著老人的。老人的膽氣就又粗了起來。

“誰推他了?我可是連手指都沒有碰他。”這下輪到圓臉警察慌神了，他急急地對著圍觀的人們說：“你們可都是看到的，他抓了秤桿，秤桿斷了，他才跌倒的。”

沒有人為圓臉警察作證。想來開始的幾個目擊者走了，邊上的人都是后到的；也許圍觀的人中亦有受過警察的氣，或是看不慣警察那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老頭，你就一口咬定，有我們呢!”邊上有一個長發青年附在老人耳邊說。老人看那長發青年吹一聲口哨，沖了邊上幾個伙伴說：“哥們兒，幫這鄉巴佬一把。”那幫青年就一個勁的起哄：“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老人看看這幫青年想，這是怎么回事?

“警察打人，讓他背老頭去醫院。”

“對，讓他背老頭去醫院!”

“背呀，背呀!”

人就越圍越多。交通完全堵塞了。汽車在馬路兩邊嘟嘟嘟地叫個不停。

圓臉警察和那個戴紅套套的臉上就大把大把地往外淌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那個戴紅套套的手里還抓著那半截秤桿，完全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那警察一張圓臉仍是十二分的嚴肅，只是多了些汗珠。

老人就有些可憐這圓臉警察。他不由得就想起上次那個幫他制服偷兒的警察，也與這個警察一個長相，只是沒穿警服，多好呀，將那幫流氓偷兒制得服服貼貼，幫自己拿回了那筆錢，而那警察自己的后脖子上卻被那幫壞蛋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邊上那些小青年還在一個勁的叫喊。有兩個五大三粗的還上去對那警察動了手。他們一邊一個扭住那警察的雙臂。圓臉警察沒有反抗，只是使了使勁，讓自己的身子直起來。他甩開了兩個小青年抓緊他的手，附到戴紅套套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來到老人前面。老人見他那張臉仍是十分的嚴肅，淡淡的眉毛趕在一堆，彎成豆夾形的圓眼看定老人，磨盤似的厚嘴唇里便擠出三個字：“我背你!”圓臉警察一轉身，蹲下，把一個寬闊的后背對準老人。老人一下子呆住了。

邊上的小青年就一個勁地起哄：“大家快來看那，看警察打人了，現在背他去醫院了!”有人就推了他往警察身上撲，有人拉他的手往警察肩上搭。老人一個勁地往后縮，在這一拉一縮中，老人忽感到有一只手在他的衣袋上捏了一下。他忽然想起自己貼身裝了的那一沓子錢，猛一警覺，轉臉就見到長發青年縮了手沖他不自在地笑。

“混帳!”老人狠狠地罵。

長發青年們便使勁地起哄：“罵得好，罵這打人的警察!”

“罵你們呢!”老人忽地怒吼起來。見那警察還蹲了他面前，像一座鐵塔，那件警服都濕透了，他似乎就看到了那衣領里面的脖子上一條長長的刀疤觸目驚心。

老人過去扶起圓臉警察，說：“我跟你走!”

圓臉警察于是站起來，他擦一把汗，仍然是一臉的嚴肅勁。他對著老人只是點了點頭，戴紅套套的驚訝地張開嘴好半天合不上。

“不知好歹的死老頭!”長發青年們悻悻地離開去。

“呸!”老人朝著走開去的長發青年們啐了一口。他彎下腰撿散了一地的菜。

圓臉警察也彎下腰，幫了老人把那些碎了的絲瓜黃瓜西紅柿一一地撿進菜筐。

道路一下子變得整潔且開闊起來。

責任編輯 寇 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