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量

我在跨這個門時，自己感覺，比上刀山更可怕，更難受。

是啊!人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就急不擇路了。

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踏上了門前這三層大理石臺階。

上了臺階，我又停止了千斤般沉重的腳步。唉!我想：門內主人，假如是自己，會一腳將這個不速之客踢到門外，至少翻一個跟頭!

“進吧!王經理的肚量大著呢。他不會計較前三十年后四十年那些成了歷史的舊仇恨的。”小學的王校長是本村人，已五十出頭了。村內恩恩怨怨的事，他知道一些。王校長為人老實、本分，他用手推了一下我：“我保你不會丟人——他不借給咱面，總不能把升子擋住吧!”

“王老師，有些事，你不了解……”

“不就是前些年搞運動人為地鬧的那些不愉快嘛!人，不能老坐在已往斗爭的戰車上，想想社會上發展的事物嘛!”王校長又說。“走走走，百分之百的沒事兒。”

人常說上山打虎易，張口求人難，何況是我虧了人家的心，有血淚深仇的人啊!

我理解王校長的寬心，但自己做的虧心事，心中有數。唉，全怪自己年幼無知，當了極左思潮的替罪羊啊!

我的祖籍是安徽淮北。抗日戰爭時，因為國民黨為了用黃河水阻止日本人向淮北、淮南進犯，炸開了花園口黃河大堤，使成千上萬的中國老百姓失去家園和賴以生存的土地，他們扶老攜幼，到關內逃荒求生。

爸爸用擔子擔著抱著姐姐的媽媽，順隴海路逃到了八百里秦川的王家村。

當時王家村的大戶是王老石，這家人的前廳掛著一面金字大匾，上書“紡織發家”四個大字。王家水、車、磨轉，有一頃多旱地，長年雇了兩個長工。據爸爸說，我家到關中正是數九寒天，王老石看我們可憐，收留了我們。從此，爸爸給王家拉長工，我們一家人住在王家的柴房中，總算不受饑凍之苦了。解放后，我家分的地、房、牛全是王家的。土改那年，媽媽生下我，起名土改。

從此，我們自家和王家成了鄰居，倒也相安無事。文革動亂中，我的爸爸病故了。我們村的王尚首由于吃大煙，耍錢踢光了祖先的一份家業，住入廟內，成了雇農會的骨干人物。以后的日子，他在村上當了支書，除了整人之外，什么活也不干，一天到晚與人斗，吹牛皮不看對象，整人不盯方向，一個筷子吃蓮菜，專挑眼眼。他文革動亂中又搖身一變，暗中操縱紅衛兵以“破四舊”為名，在村中對成份不好的人大搞逼、供、信和私設公堂和土牢，以搜槍支、彈藥、軍刀、大煙、白洋為名，煽動不名真相的年輕人，大搞紅色恐怖。他對我悄悄說：

“王老石有大煙土、銀洋。不交——打!他不死，蔣介石一回來，他給你家要房、地!好人打壞人，地主最壞——活該——打死一個地主，就是為人民消滅一個敵人……”

當時，他以黨支書的身份，又借口保衛紅色政權，我出于對黨的熱愛，上了他的當，把王老石吊打致死(幾個紅衛兵一同干的)，并叫他的兒子王昆站在一邊看——接受教育。同時，正上高中的王昆，也沒少挨打……

我的腳踏到文化發展公司大樓前的大理石臺階時，腦子里不斷閃動著這樣一個局面：王老石死后，王尚首為了掩蓋他謀財殺人的陰謀，對外揚言地主分子自殺自絕于人民，把尸體扒光，用大字報裹了，又用棍撐起來圍斗批判，并打了死者幾個耳光!然后，王尚首命令武裝民兵用步槍逼著王昆自己在不毛之地挖了個坑，自己埋了父親，并不許他哭，叫脫胎換骨劃界限。粉碎“四人幫”之后，王昆考入北京師范大學，畢業后辦了文化發展公司，不幾年，成了全縣數一數二的大款，并經常捐款為家鄉修水利，建學校。我進這門時，又停住了。我的耳畔猛然想起了王昆去年清明節給父親上墳時那一聲震動四野的哭聲：

“我冤死的爸呀……”

這一聲，我太熟悉了，我清清楚楚記得，王昆自己掩埋他父親時，忍不住也哭了這一聲，我當時在王尚首的挑動下，提著子彈上膛的步槍，跳上去打了王昆兩個響亮的嘴巴。嘴角淌血的王昆，一下子跪下倒在埋了父親的松土上，用牙咬著下嘴唇，翻著眼皮盯了我一下!

我不走了。

我回想到那白白的眼仁兒!

我回憶到他嘴角角的血!

我耳畔又響起了那凄慘的哭喊聲!

“走吧!”王校長又催我。

“……”我退了一步結結巴巴說：“你不了解當初……”

“不就是運動造成的恩恩怨怨嘛!”王校長有幾分生氣了：“為了你兒子的病，你就不能向前看么?”

是的。

人是向前看的，社會向前進步的。

我盯了一下這于縣南大街的繁華地段平地蓋起的九間四層大樓，是王昆的杰作。一層全部是文化商業門面，二樓是文化娛樂場所，三樓是書、畫、工藝、文學展室，四樓是寫字間。整個大樓，把這個縣的文藝精英全部集中在這兒。每年出租收的房費且不說，光文化娛樂所收的錢，海著呢。他王昆，哪兒來這么多的錢投資呢?

“是他先人地下財寶所產生的效應。”我的耳邊又響起了王尚首的聲音：“全部是他先人剝削貧下中農的血汗錢——也有你先人一份兒呢!”

人類本能的嫉妒心又上升了。我又一想：這已得了半身不遂癥的王尚首，怎么思想老是停留在與人斗其樂無窮的年代呢?咱的孫子躺在西安醫院的病床上，命在旦夕，不求人不行啊!

又一想：王昆就是賣了祖先，不是幾代人躬耕在淮北貧瘠的土地上么?挑唆的話——當了一輩子整人者的王尚首，恨人有，盼人無——痞子的二流子意識啊!

正在進退兩難時，身后一輛小轎車嘎然停止了。又高又胖，身體十分魁梧的王昆．正要鉆出車門和幾個鄉黨打招呼，身上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接電話，一邊十分熱情地伸出手，首先握住我的手直搖——從文革初期到如今，已經整整四十年頭了，我兩人沒說過話：先是王昆躲我，以后是我見了他有幾分不好意思，見了他面赤，總是避而不見。今日他先一步，緊緊握住我的手，邊搖邊接電話：

“哦——沒問題……”

“……”

“你認為有多少把握?”

“……”

“那就大膽做……”

“……\"

“親不親故鄉人嘛……”

“……

“哪能呢?病人在醫生的眼中，是平等的

“什么話也別說，救人要緊……”

“……”

對方手機的聲不大，但我已聽出了是另外一個鄉黨的聲。他與王昆是同宗叔伯弟兄，是富農成分。他父親也沒少受王尚首和我的折騰。我孫子得了怪病以后，需要到西安大醫院去治療。王尚首事先對我叮嚀：千萬別到富農兒子那里去——小心他報復你……我偏偏碰了個端端，到西安另一家大醫院就診時，診斷為肝硬化晚期——給十二歲的孫子等于判了死刑!但會診的大夫中，有富農上過北京醫科大學的兒子。這個西北肝病的權威一見鄉黨，不但格外的親切，而且對診斷提出了相反的結論：我孫子患的不是肝細胞病毒。他認為是娃娃通向肝臟的動脈血管阻塞了，需要手術疏通。經過從北京請來的專家共同會診，后者的判斷是正確的。但各種費用高達十幾萬元，我的天呀!這十幾萬對我一個農村人來說，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呀!

我幾乎明白了：西安那個鄉黨，給這個大款鄉黨說我孫子的病情。我的心，不由得像打鼓一樣咚咚開了。

“到我屋里坐。”王昆接畢電話，又與王校長邊握手，邊說：

“鄉黨來了，到我屋里坐。站客難打發嘛!”

“我……”我的膝蓋一酸，幾乎跪下來了：“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一個獨苗苗孫子!”

“五哥!”王昆十分親切地說：“啥啥也別說，我啥都知道了——我大哥才打來電話

“他咋說?”我忙問。

“能咋說?救娃的命嘛!”

“啊?”

“他叫我想點辦法，他也想一點辦法——他如今是副院長，又是權威……”

咚一下，我的心放下了。

在王校長的陪同下，我硬著頭皮穿過了大樓的過道。啊!這么優雅的地方：一個四合院閃入我的眼簾，那前院種菜，中院栽花，后院務樹的美景，使人有幾分眼花繚亂了。綠蔭叢中，一座二層小樓房，三間兩暗的中間一間的四扇門上，貼了一副紙有幾分泛舊的對聯：

處世切莫邀功祿，

與人禁忌圖報恩!

橫額上大書四字：海闊天高。

我讀過初中，明白這是主人心靈深處的表白。

進了門，剛下班的女主人一見丈夫引進兩個人，忙手忙腳地又是讓坐，又是遞煙，又是泡茶，熱情得了不得。這也許是她平時養成的良好習慣吧!

“這是兩個鄉黨。”

“好好!”

“今日正好是端午節，兒子、孫子都不在家，咱與兩個鄉黨痛痛快快過個節吧!”

“行，我去準備!”女主人邊說，邊拿著圍裙，到后院的廚房去了。

“不麻煩了。”王校長代我答了話：“我們說幾句話就走!”

“我事緊……”我像喉嚨卡了什么似的，有話怎么也說不出來——我的自悲、內疚感，沖得我暈暈糊糊的。

王昆向我搖了一下手，阻止了我的話。他掏出手機，用果斷而溫和的口氣對叫通了的對方說：

“財務科的劉科長嗎?我是王昆。有個事我得麻煩你抓緊在上午下班前辦一下：從我個人的帳戶向長安醫科大學肝病科二區的26床匯3萬元，有急用——辦完后，立即給我回電話!”

我的心又是一陣激烈的跳動。

“三萬元的預付款馬上就打過來，先給娃動手術。后邊的款，我立即籌集·…_．'’

我的天呀!

想不到這么順利。我紅著臉站起來，一邊點頭，一邊說：

“五哥!”

王昆搖了一下手，又給市電視臺和市報社打電話：

“……這是我同一村的小鄉黨，正上六年級，祈求你們派記者采訪一下……”

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的孫子有救了。

主人無論如何要留我倆吃個午飯。恭敬不如從命：我與王校長羞羞澀澀地捉起了筷子。

王昆大聲說：

“吃——難得相聚。平時，我有飯，你們還舍不得時間呢!”

聽了王昆的大實話以后，也許是我高懸著的心放下來的原因吧，拿筷子的手不抖了，也來了胃口——說實在的，在西安一聽娃娃的病情和嚇死人的手術費，我哪里還能咽下個五谷渣渣!

桌上的菜，十分豐盛。面對主人兩口兒的款待，我落下了淚。我發現王昆吃東西狼吞虎咽的樣子，十分像他已故的父親。我的心酸極了，難過極了。

王昆邊陪我們吃飯，邊對王校長說：

“你們學校帶個頭，在教師、學生中倡議捐款……”

“那你帶個頭!”王校長馬上說：“你是名人，有號召力……”

“那當然嘛!”王昆一把抓起一個熱蒸饃，一口一個月牙形，兩口一個筆架子，三口一個馬鞍子，四口一個饃已經不見了：“自古，眾能濟一，一不能濟眾嘛!”

下午，天氣十分炎熱，正是三夏大忙時期。我與王校長坐著王昆的桑塔納回到村小學。村委會的廣播一響，正在忙的村民，不少人跑到村小學捐款。

王昆第一個捐了一千元(那三萬元除外)。

市電視臺記者現場錄了像。市黨報也派記者即席采訪。

在捐款的現場．先是教師，后是學生，村中的黨員，村民也競相向募捐箱中放錢。百元，十元，五元，二元，一元的都有。場面感動得我跪在地上，給眾鄉黨們磕響頭：

“謝謝鄉親們……”

不少人都跑上前拉起我。他們七嘴八舌說：

“甭難過!”

“鄉里鄉黨的。”

“一個有難，大家幫嘛!”

“誰都有個七災八難時嘛!”

“咱們平時少花幾個。”

“一個扛不動，大伙兒扛——這娃的病，非治不可。”

想不到。

我真真正正想不到，不到下午四時，全村共捐了八千元。

當天夜里，看了晚間新聞的縣人壽保險公司的女經理，開車到我家，預付了一萬元的學生保險金；女經理本人又捐了六千元!

天高了!地闊了。我的孫子小祝有救了。

我真得感謝王昆這個肚子能撐船的鄉黨。

我乏極了。但是躺在外面的涼席上，怎么也合不上眼。我對老伴說：

“等電話，等西安的電話!”

天上無云，繁星閃爍著，在遙遠的空中，格外清晰。那像一把勺子的北斗星，在天幕上緩緩地移動著方位。不知誰家的收音機中播出了這樣的消息：

“長安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得知六年級學生小祝的情況，決定伸出援助之手，免去小祝的診療費、器材費、護理費和手術等項費用……”

“我的天呀!”我一咕碌從席上爬起來，

大聲喊：

“娃他媽，娃他媽……”

“我聽著呢……”

“醫院……”

“甭吶喊——我正聽到高興處了——爺爺，我娃有救了。”

“謝天謝地!”我朝著西安的方向，又是磕頭，又是作揖。

咄他，咄他!咣兒，咣兒!

我一聽，心中一沉：這貨，又來了。

“老五!老五!”人沒來，拉著一條腿的腳步聲和棍子點地的聲，先到了：“娃的病……”

我知道是“胸膛掛笊籬，撈(勞)心多過余”的王尚首又挑撥是非來了，用十分討厭的口氣說：

“你還沒睡?”

“睡不著嘛!”黑影中，已瘦成兩張皮皮、骨頭架架的王尚首，用半直半僵的舌頭在口中胡攪：“我不……不放心……”

“不放心捐十萬、八萬嘛!”我老伴在案板上洗碗時，故意把碟碟碗碗弄得叮兒咚兒地響：“吾身都不能自保，咸(閑)吃蘿卜淡操心……”

“用的……的糖衣、衣……”

“你咋不捐，哪怕是一分錢。”我反問他：“你的錢，在肝花系系上拴著么?”

“吾身也、也能保不住、住……地主農，能、能有那么好的心、心……”

“……”我氣得不哼一聲。

“掛羊頭，賣……狗肉，聽、聽說他王昆，借、借捐款，自己白、白撈了幾十、十萬……”

“吭!”他這么大個人，我怎么回答呢?心中只是這樣想：觀念仍然停留在文革整人、斗人的時期……

“狗口中吐、吐、不出象牙……”他依舊拄著棍子，在嘮嘮不休：“地、地主、主與咱兩條心、心哩……”

這時，我老伴急急火火跑出門說：

“兒從西安打電話：小祝動了手術，把粘住的血管撐開了——娃娃已經恢復了……”

王尚首結結巴巴問：

“你聽錯、錯了?還是娃不在、在了，你兒子哄你、你呢!”

“拌屁，拌屁!”我老伴沖王尚首罵了兩句，又急急火火對我說：“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小祝就回來了。”

我忙問：

“誰打的電話?”

“小祝和我電話上直接說的。”我老伴大聲說：“君子的量大，小人的鬼大——海量，人家海量啊!”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