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詩意之旅

本文副題之所以用“試”字，是因為我并沒有讀過潘琦的全部散文。作者簽名贈我的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廣西當代少數(shù)民族作家叢書·潘琦卷》，民族出版社出版、徐治平主編的《廣西散文百年》和報刊上見到的一些零星作品，構成了我和作者及有關研究者對話的基礎。相對于達九卷之多的《潘琦文集》，這一點基礎顯然不夠，但囿于資料不完備，也只能嘗試而為之了。不過，《廣西當代少數(shù)民族作家叢書·潘琦卷》這本書，我理解應是作者的代表性作品的一個結集，所以以這本書作為立論的主要依據(jù)，也還不至于太離譜吧。

潘琦是政界和文學界兩棲型人物。他長期在黨政機關工作。并先后擔任有關領導職務。在任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黨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和自治區(qū)黨委副書記期間，他為發(fā)展廣西的文學事業(yè)和文化建設運籌擘畫，嘔心瀝血，對處于邊緣地位的廣西文學翻身成為中國當代文壇的一道亮麗風景，對廣西多項文化建設的長足進步，貢獻巨大，厥功甚偉。同時，他身體力行投入創(chuàng)作，除了寫散文，還著有小說集、詩歌集、歌詞集和理論著作，并主編過一些圖書。他對廣西文學事業(yè)的貢獻和他的文學成就，無疑將成為仫佬族文學史和廣西文學史的佳話。本文不是對潘琦所有成就和所有作品的研究，而是主要從一個比較單純的角度來考察和思索潘琦的散文創(chuàng)作。

一、潘琦散文詩意的價值取向

潘琦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開始正式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已有三十年。他的創(chuàng)作以散文為主。讀他的散文作品，我首先感受到一種詩意的洋溢和彌漫。這種詩意不是淡淡的，而是濃濃的；不是偶然的，而是持久的。它幾乎無時不在，無處不存。也就是說，詩意一直貫穿于潘琦迄今的散文創(chuàng)作之中。它是作者的寫作動機，也是作者的風格向往；是作者初始的播種，也是作者最后的收成。不妨認為，潘琦迄今三十年的散文生涯就是一種追尋詩意之旅。無論是表現(xiàn)仫佬族和故鄉(xiāng)生活的《下枧河歌情》、《笑聲滿栗林》、《青山翠竹》、《陽光滿山寨》、《情滿山鄉(xiāng)》、《淙淙山溪水》、《金鳳騰飛》、《故鄉(xiāng)的古榕樹》、《那小溪那生活》、《山鄉(xiāng)晨曲》、《山溪情》、《鄉(xiāng)思》、《家鄉(xiāng)的歌》、《山村的小路》，反映廣西各族人民精神面貌的《甘泉水》、《大明山抒懷》、《綠色的白云山》、《山的主人》、《桂花飄香》、《綠林深處》、《海灣的白帆》、《海港的月亮》、《北海短笛》、《春游小龍江》、《尋訪珍珠城》、《繡江初游》《情系侗鄉(xiāng)》、《桂東南拾零》、《燦燦陽光八角寨》、《山坡上的工棚》、《北流素描》，還是描寫祖國各地建設成就、民俗風情和山川名勝的《桃李紅過漢封疆》、《高原明鏡》、《縉云竹情》、《滇池的晚霞》、《漫話大觀園》、《觀黃果樹瀑布》、《石林“阿詩瑪”》、《我讀大藤峽》等等篇章，都充滿著詩情畫意。即使是情感較為澀重的《幽谷中一棵玉蘭》、《牙老波》和《故鄉(xiāng)的老屋》等作品，作者也著力地或去發(fā)掘艱難生活中人的真純品質(zhì)，或表現(xiàn)渡盡劫波后人的通脫達觀，或反思寒苦成長歷程給人帶來的欣然覺悟。出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一個仫佬族小山村的潘琦，可謂生于亂世，長于艱困。他經(jīng)歷了國共兩黨生死鏊戰(zhàn)的戰(zhàn)亂年代，經(jīng)歷了新中國成立十七年和“文革”的坎坷歲月，他長期供職黨政機關，更是處于歷次政治運動的風口浪尖，應該說他見慣了風風雨雨，見慣了不正常年代生活的殘酷與人世的無情。但我們讀他的散文，卻很少看到那些黑暗與陰影。他喜歡描寫艷陽與明月，他的筆尖總是對準那些朝氣蓬勃的面孔，那些健康坦蕩的心靈，那些強壯有力的精神，那些高尚無私的品格。他執(zhí)著地勾勒、涂寫和雕刻著生活的暖色和亮色，不斷地頌贊人間的友愛與真情。追求和營造人生的詩意，成為他堅定的創(chuàng)作宗旨、鮮明的價值取向和顯著的藝術特征。

二、潘琦散文詩意的呈現(xiàn)

在潘琦散文中所反映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理念中，詩意是與一定的境界、心靈、性格、情操、人生態(tài)度、自然風景乃至社會體制聯(lián)系在一起或者說是密不可分的。潘琦散文對詩意的揭示和呈現(xiàn)主要有如下一些特點。

一是對高尚風格的唱頌。如《山坡上的工棚》寫一位小山村的年輕村長，率先在種植果樹致富后并不自己尋求享受，而是想著如何使村民共同富裕。他不僅把種植技術無私傳授給村民，而且以自己家產(chǎn)作擔保，為村民們到銀行貸款。自己一家人則住在山上的簡陋工棚里。《甘泉水》寫泉溪寨的仫佬族村民鑿山開渠，把泉水引到壯族聚居的那朗寨，使那朗寨在大旱之年獲得豐收。作者更進一步地描述，當那朗寨的壯族同胞懷著豐收的喜悅挑送公糧的時候，泉溪寨的仫佬族鄉(xiāng)親自發(fā)地趕到山坳路口送上解渴消乏的茶水。這篇作品表現(xiàn)了民族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人民互敬互愛、相親相睦的動人情景，即使在今天仍然是極有意義的。正如作品中的一位壯族老人所說：“舊社會，我們?yōu)樗刀罚缃翊蠛的辏銈儼阉瓦^山坳……”其實，械斗的現(xiàn)象在今天的農(nóng)村并未絕跡，作者正是敏銳地看出了這一素材所映現(xiàn)的時代新風、所折射的某種理想生活的新質(zhì)，因此才牽動并唱出了“甘泉水滋潤著人們的心田”這樣的詩情。

二是對美麗心靈的贊嘆?！豆鸹h香》刻畫的是一位賓館服務員小桂熱情待人的性格。《幽谷中一棵玉蘭》敘寫生長于大城市的女教師于蘭香不戀繁華，不懼山高水冷，師范畢業(yè)后自愿到仫佬族山區(qū)教書育才。她幾十年如一日，愛生如子，誨人不倦，把知識和青春獻給了山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兒童。作者深情地將在這偏僻的山村默默地奉獻的于蘭香比喻為“高高挺立的玉蘭樹”，她的心靈“如同玉蘭花一樣純潔、晶瑩”。

三是對自強不息、奮斗進取的精神的推崇?！洱堁坂l(xiāng)情》里的技術員、歸僑子女小肖，不愿隨父母返城，也不愿出國享受，而是潛心龍眼樹栽培技術的鉆研，終于事業(yè)有成?！毒G林深處》里的林場工人翠玲，初中畢業(yè)后因家庭困難輟學到林場并愛上了林場的工作，她刻苦鉆研林業(yè)技術，撰寫林業(yè)論文，為了栽樹甚至不愿招干進城?！断娜盏木G色》里的那對年輕夫妻，離開曾經(jīng)事業(yè)有成的大城市，到邊遠山區(qū)創(chuàng)辦家庭農(nóng)場再度拼搏。作者驚訝于這樣豁達的生活態(tài)度和這樣強大的生命能量，不禁“勾起無限的遐想，激起無盡的情懷”。他以對綠葉的禮贊抒發(fā)自己對這對年輕人、對這種人生韌勁的喜愛：“(綠葉)短暫的一生，卻洋溢著無窮的活力和生活的愛。它從不挑剔所處的環(huán)境的優(yōu)劣，或置身于繁街鬧市，或安定于深山僻野，都執(zhí)著地生活，蓬勃地生長。謙遜而不卑賤，清高而不孤僻，淡妝自恃，深根自養(yǎng)，忘我奉獻，大地的乳汁養(yǎng)育了它，它報以一腔忠誠，這不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人生最大的幸福嗎?”

四是對真情與親情的懷戀。如《情系侗鄉(xiāng)》一篇，作者敘寫了“我”當年作為工作隊隊員在侗鄉(xiāng)與侗族群眾結下的深深情誼，“我深深感到這個民族的浪漫，感到這里民情的醇香，感到這民風如歌如水的純情與美麗”。二十多年過去，這種民情與民風猶在延伸，令作者一唱三嘆。《母親的生命》等篇則訴說了感人的親情。

五是對自然風景的欣賞。如《大明山抒懷》、《綠色的白云山》、《海蘭樹》、《滇池的晚霞》、《觀黃果樹瀑布》、《漓江情思》和《瑤山抒懷》等篇。

閱讀潘琦的散文，讀者還會感受到作者力求表達這樣一個思想觀念：社會生活中的詩意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它是與一定的社會體制相聯(lián)結的。沒有社會制度的背景，就沒有社會生活的詩意。而在當代中國，這樣的背景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因此，我們看到在《青竹寨紀行》、《鳳凰湖情思》、《陽光滿山寨》、《格佬書記》、《金鳳騰飛》、《綠色的山岡》、《情系侗鄉(xiāng)》、《山鄉(xiāng)晨曲》……眾多篇章中，作者間接或直接地頌歌中國共產(chǎn)黨、社會主義國家和制度，以及體現(xiàn)著共產(chǎn)黨及其創(chuàng)立的社會體制基本理念的集體主義思想和行為方式。

此外，注重意境的營造、選擇詩性的語言和抒情的語調(diào)等等，也是潘琦散文詩意呈現(xiàn)的形態(tài)。

三、潘琦詩意散文與當代散文的關系

將潘琦的詩意散文置放于中國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格局中進行定位，我們會發(fā)現(xiàn)，潘琦詩意散文的血脈更多地與十七年散文相連通。歷史和現(xiàn)實的因素決定了十七年的詩化的抒情時代氛圍。大多作家從事的是頌歌式的寫作。在散文領域，楊朔的詩化散文尤領風騷。楊朔對革命事業(yè)“自有詩心如火烈，獻身不惜作塵泥”的忠誠，他“從生活的激流里抓起一個人物，一種思想，一個有意義的生活片斷，迅速反映出這個時代的側影”，和把散文“拿著當詩一樣寫”，“常常在尋求詩的意境”的創(chuàng)作主張和作品實踐，影響了大多數(shù)的散文家，以至散文創(chuàng)作的“楊朔模式”綿延至今余韻尤存。從潘琦的寫人、敘事和抒情散文中，我們可以讀出這種尋求詩境、注重美感，并運用詩化語言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繼承。即如他的風景游記，讀者也會從中發(fā)現(xiàn)，作者從來很少就風景寫風景，而是將寫景與寫人敘事、與“反映時代的側影”相交融。如《大明山抒懷》一篇，作者在結尾中將大明山風景與保護和建設大明山風景的林場建設者結合描寫和抒情：“我愛大明山的美好風光，更愛那些用汗水、智慧開拓這錦繡山河的壯鄉(xiāng)兒女。自然風光本來是一個民族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協(xié)調(diào)的標志，感謝我們的祖先在自然界中為我們開拓出了這一片珍貴的財富。今天，壯家兒女將用自己對于大地山河的熱愛，以自己艱苦勞動來裝點這壯麗山河。大明山必將和她的兒女一起變得更加美麗!”這種以詩人的姿態(tài)在作品中點題顯志、升華境界的詩化結構和語言，在潘琦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實證著其散文的十七年和“楊朔模式”的來路。

“楊朔模式”在近年來已引起頗多爭議。批評者認為，楊朔強調(diào)作品要反映時代的側影，但他只抒寫時代的美好和詩意的一面，而看不到生活的多元多色調(diào)的另一面；為了每篇文章表現(xiàn)某種時代精神，難免有些篇章顯得勉強和做作，甚至圖解政治概念；作品中的“我”常常不是真實的“自我”，而是一個詩化了的人物形象，其作用又往往是為了不斷地把作品的人物和主題詩意化，這樣就難免有矯飾之感。還有的認為，楊朔的失誤在于他所表現(xiàn)的生活之美，在真實的歷史之境中并不存在。并認為從楊朔的將散文“當詩一樣寫”到新時期巴金的將散文“當遺囑寫”，現(xiàn)代散文理論發(fā)生了一次飛躍。支持者則認為，楊朔一生是以一顆“如火烈”的詩心去觀察美、描繪美、創(chuàng)造美。美是永不泯滅的，任何時代都存在于社會、光大于民間。而且在三年困難時期，楊朔沒有悲觀失望、唉聲嘆氣，而是滿懷信心，充滿熱情，去描繪美麗的景物，贊頌人們美好的思想，抒發(fā)自己對生活的熱愛，以自己那顆詩心去溫暖讀者的心。楊朔的作品集中表現(xiàn)了一個誠摯作家對祖國、對人民的熱愛與忠誠，這是藝術的真實、本質(zhì)的真實。

我認為，“楊朔模式”有其具體的歷史原因。十七年的意識形態(tài)和歷史情境助產(chǎn)了“楊朔模式”。“楊朔模式”既是作家的選擇，也是時代的選擇。對楊朔這樣的具有“戰(zhàn)士品格”的革命作家來說，在主觀上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是高度一致的，無論他們是頌歌式的高唱還是抒情性的低吟，他們的內(nèi)心應該說是真誠的，情感應該說是真實的。也許他們有意掉頭不看生活中沉重的另一面，但我們亦不能據(jù)此而指責他們所表現(xiàn)的詩意的一面必定就是虛假的。而且，在那樣的年代，即使是巴金本人，也還沒有想到，即使想到也不可能進行“當遺囑寫”的散文寫作。1961年，散文家秦牧曾提出過這樣的見解：“如果一個作家回避表現(xiàn)自己，就不能寫出精彩動人的文字，也不能給人任何親切的感受。因為他只能講一般的道理，用一般的語言。而沒有獨特風格的文學作品，又往往是缺乏生命力的?！钡珪r代的限制使秦牧自己最終也未能避免他所指出的問題。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改革開放新時期的生活與無論是“文革”還是十七年的景況相比較，都有了巨大的變化，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成為新的國家話語、真實的時代氛圍和不可逆轉的社會大方向。因此在文學走向多元化的今天，作為百家之一家、多極之一極的“楊朔模式”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我們亦應了解“楊朔模式”的產(chǎn)生是與其歷史背景密切關聯(lián)的，這一背景的變化或消失已經(jīng)使這一模式的局限露出水面。當詩意被作家理解為將個人話語融入并消解在國家話語之中時，讀者便無從觸摸作家真實的人生體驗和內(nèi)心波瀾，作家與讀者之間出現(xiàn)某種隔閡，難以實現(xiàn)心靈與心靈的相通，情感與情感的相知。在“個人的發(fā)現(xiàn)”這一“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郁達夫語)于新時期的語境中被重新認識，個體的意義在中國文化價值的重建中被再度強調(diào)的今天，受十七年和“楊朔模式”影響的一代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確實面臨著某種必要的調(diào)整。實際上，我們在潘琦的一些近作如《卡利亞的故事》中，也開始看到了這種調(diào)整。這一調(diào)整并不是說作者散文創(chuàng)作的詩意追求產(chǎn)生了變化，而是顯示了他開始嘗試探索詩意的不同表達方式、不同實現(xiàn)路徑和不同音高語調(diào)。他在嘗試變得比較含蓄。

四、作者雙重身份在創(chuàng)作中的投射

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高級干部和作為作家的雙重身份，會給潘琦的追求詩意之旅帶來什么?有的研究者認為，“作為一個作家，他的政府官員身份并沒有過多地成為一種負擔。而作為一位政府官員，他的作家生活使他始終保持著對世界人生的有深度的思索”。我贊成后一半的意見，但對前一半的觀點不敢茍同。我認為，政治家身份和作家的身份是有一定矛盾的，看不到或者不承認這種矛盾，那就不是一種客觀的研究。的確，在現(xiàn)實社會中，主要是政治家在起主導和支配作用。政治家的縱覽全局的目光與思維，會使潘琦在創(chuàng)作時比普通的作家具備更多的理性，使他的詩意追求顯得更大氣。但作為政治家，尤其是作為曾主管思想宣傳工作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高級干部，潘琦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即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貫徹者、執(zhí)行者乃至參與建構者，無論在創(chuàng)作之外還是創(chuàng)作之中，都負有貫徹執(zhí)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責任與義務。因此，他作品中的“自我”常常是“大我”，這一“大我”常常是體現(xiàn)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倡導和推崇的藝術形象和藝術情感。作為政治家而言，這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問題。但作為作家而言，政治家的這一責任和義務卻是一種對“自我”的規(guī)訓和制約。而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是最需要自由的精神領域，任何對“自我”的束縛都會成為精神創(chuàng)造的負擔。而且政治家的責任和義務，也很可能會變成只從一時的政治形勢和政治需要來衡量問題和看取事物。因此，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指出：“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p>

潘琦有的散文作品，如《笑聲滿栗林》、《桂花飄香》、《海的女兒》和《幽谷中一棵玉蘭》等，里面的“我”并不是與作者同名同姓的“我”。有的研究者認為這種小說筆法的偶爾運用給他的散文帶來了一種特別的生氣。我并不認為散文必須在形式上純而又純，不能借鑒其他文體之長。但我覺得潘琦散文中這種自我的“匿名”或“更名”，其實正是作者的官員身份和作家身份相沖突的一種反映，作者在有意無意地規(guī)避直接表現(xiàn)真實的自我。當然，對這種規(guī)避我們要給予善意的理解。畢竟，現(xiàn)實并沒有給政治家和官員盡情地抒發(fā)自我提供空間，即使是在社會體制迥異的西方國家，總統(tǒng)和高級政府官員也大都是在卸職之后才撰寫自傳或回憶錄的。

杜甫論李白有“文章憎命達”之名句，這實際上也是在說作家的身份沖突問題。作家的身份沖突會給創(chuàng)作帶來困擾，這就是“文章憎命達”。這樣的身份沖突也體現(xiàn)在當代政治家詩人毛澤東的身上。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毛澤東詩詞創(chuàng)作的成就無論是質(zhì)還是量，都是新中國成立前高于新中國成立后，他的創(chuàng)作高峰在兩首《沁園春》之間，即1923年到1936年約13年期間。而這十幾年，正是毛澤東個人生活最動蕩、中國革命最艱難的時期。1949年12月中旬，已帶領中國共產(chǎn)黨奪得全國政權、成為開國領袖的毛澤東頗為困惑地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在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當一個人處于極度考驗，身心交瘁之時，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個小時之時，甚至幾分鐘的時候，居然還有詩興來表達這樣嚴峻的現(xiàn)實，恐怕誰也無法解釋這種現(xiàn)象……當時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倒寫了幾首歪詩，盡管寫得不好，卻是一片真誠的。現(xiàn)在條件好了，生活安定了，反倒一行也寫不出來了。”臺灣的左翼作家陳映真曾這樣表述自己對純粹作家身份的自信：“我認為作家和知識分子，要當永遠的在野派。在野，才能對生活、對人民貼近，也從而靠真理近些?！彼€說，“大陸作家起落很大。一棒子打下去就是二十年?！恼?，工作、職位全上去了，成了文學上的‘領導’，當然待遇、地位全不同了。能不能在這得意環(huán)境下永遠保持著人民的性格，只能依靠個別作家的風格了?！?/p>

我們從潘琦的散文中看到，作者對榮譽和地位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安于舒適享受、與底層疏離、與百姓隔閡——也就是一個作家失去生活源泉和根基的危險是保持著警惕的。在《公仆的情懷》和《故鄉(xiāng)的老屋》等散文中，作者對這種危險表現(xiàn)了一種警覺和反思。這表明，他并不把高級干部的待遇看成是一種詩意。他所理解的詩意，是與艱苦的奮斗、拼搏的精神，是與人民的生活、百姓的幸福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也正因此，對作為作家的潘琦，我更期待他因為自然規(guī)律而淡出政壇后的創(chuàng)作。

五、關于詩意的再思

新時期以來，散文創(chuàng)作可謂五彩繽紛、干姿萬態(tài)。七十年代末巴金的《隨想錄》重新接續(xù)了散文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開啟了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解放的闡門；八十年代中期文學的“向內(nèi)轉”，使散文亦從側重客觀世界的描寫轉向主觀世界的探索，這種主張還原社會生活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尤其是強調(diào)抒寫心靈世界的豐富性和永恒性，表現(xiàn)人性、人情與人生，表現(xiàn)個性、自我與生命的體驗和感悟，追問文化關懷和精神意義的價值思考和審美取向，成為當今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潮。正如當年胡適所謂“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巴金“說真話”的散文、汪曾祺的性靈散文、余秋雨的文化散文、賈平凹的地域鄉(xiāng)土散文、張中行的詩史散文、張承志的精神堅守散文、史鐵生的生命感悟散文等等，豎起了中國當代散文的標高。那么，曾領一時風騷的詩意散文，是否已喪失了其存在的土壤和氣溫，只能從邊緣中走向煙消云散?

我認為，新時期散文的“向內(nèi)轉”趨勢正是對于當代文學以往對“個人”和自我的忽略乃至踐踏的反撥，同時也是對文學首重人性與個性表現(xiàn)這一藝術規(guī)律的再度確認使然。九十年代初以散文《我與地壇》而令文壇再次矚目的史鐵生，在反思長期以來中國作家對人本困境太少察覺的狀況時發(fā)出這樣的感觸：“‘內(nèi)圣外王’的哲學，單以‘治國齊家平天下’為己任；為政治服務的藝術必僅僅是一場階級的斗爭；光是為四個現(xiàn)代化吶喊的文學呢?只是喚起人在物界的驚醒和經(jīng)濟的革命，而單純的物質(zhì)和經(jīng)濟并不能使人生獲得更壯美的實現(xiàn)。”@然而，當我們在肯定新時期散文創(chuàng)作的這些可喜成就的同時。也應看到正是文學多元化格局和眾多流派的形成，才使這些成就得以產(chǎn)生。因此，我們首先應對詩意散文這一流派在多元化格局中的合理存在予以尊重，其次，我們需要對“詩意”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進行再思。

隨著十九世紀帝國主義以船堅炮利炸開天朝大國的國門，古老的中國從對五千年文明的沉醉中驚醒，被迫卷入了對西方現(xiàn)代性的追求。一百多年來，對現(xiàn)代性的求索和謳歌構成了中國近現(xiàn)代和當代史的主旋律，也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和當代文學的主線。然而，歷史的落差又與中國人開了一個玩笑。當我們對現(xiàn)代性還在孜孜以求時，西方現(xiàn)代性卻已發(fā)生了危機，出現(xiàn)了物質(zhì)現(xiàn)代性與美學現(xiàn)代性的分道揚鑣。物質(zhì)現(xiàn)代性帶來的技術統(tǒng)治、物欲泛濫和人性沉淪，成為西方人文學者和文學家批判的焦點。許多產(chǎn)生世界性影響的作家和作品，恰恰是立足于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對人性和生命價值的重新思考之上的。而反觀中國當代文學尤其是頌歌式作品，往往是對現(xiàn)代性的負面影響毫無察覺，散文領域的“楊朔模式”一路，也多是對物質(zhì)現(xiàn)代性及其建設者的贊歌，這類作品或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卻無深刻的思想性；這些“詩化散文”中的“詩意”通常是膚淺的、表面的，許多經(jīng)不起時間的淘洗，缺乏更為恒久的藝術價值和魅力。

我們今天確實是陷入了一種生存的尷尬。當我們在謳歌田野里的勞動者和工地上的建設者的時候，不能不同時看到化肥的濫用對大地的榨取，工業(yè)廢水的排放對江河的污染，鋼筋水泥叢林的拔起對天空的掠奪。當我們在歡呼經(jīng)濟發(fā)展和科技進步的時候，不能不同時想到市場化的通則對道德的腐蝕，物欲的膨脹對人性的戕害。現(xiàn)代社會已將自己對立于田園牧歌和浪漫隋懷，歷史的悖論制約著我們高調(diào)的聲音，人本的困境矯正著我們過度的修辭。詩意在哪里?詩意還應當成為我們的追求嗎?在這里我想引入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本真的詩意”這一概念。海德格爾指出，藝術的本性是詩，詩的本性則是真理的建立。藝術作為詩意是一發(fā)現(xiàn)。詩作為真理的開端，意味著陌生的、超常的和遮蔽的豐富性，意味著與熟知和日常的斗爭。因此，他反對技術時代的“大地及其大氣變成了原料，人變成了人的材料”；反對“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都分化為一個在市場上可計算出來的市場價值”；反對“人變成主體，世界變成客體”，把人建構為對物的絕對統(tǒng)治權。十九世紀的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在貧乏的時代對遠逝的神性的歌唱，對“人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上”的追尋，獲得海德格爾的倍加贊賞。他認為，時代的貧乏必須使詩人的整體存在和詩人的天職成為一詩意提問。當荷爾德林言說居住時，他在他眼前擁有人類生存的基本特性。他從與那種本質(zhì)上來理解的居住的關系中看見了“詩意”。正是詩意的創(chuàng)造使居住成為居住。詩人越是詩意化，他的言說越自由。同時，詩意并非飛翔和超越于大地之上，從而逃脫它和漂浮在它之上。正是詩意首先使人進入大地，使人屬于大地，并因此使人進入居住。他說，“當我們知道詩意，我們就能在任何情況中體驗到，我們非詩意地居住著，和在何種程度上非詩意地居住著，我們是否和何時將會到達轉折點。當我們注意詩意時，我們也許只能期待我們的行為和意愿能夠參與這一轉折”；“詩意是人類居住的基本能力。但是人能夠擁有詩意，在任何時候只能按照這一尺度，他的存在如何與此相轉化，即它自身喜歡人并需要人的現(xiàn)身的東西。根據(jù)這種轉讓的程度決定詩意是本真的或者是非本真的”。我認為，海德格爾的這些關于“本真的詩意”的論述，可以作為我們重建中國當代詩意散文的一個重要參考。本真的詩意是人性的因而也是真實的存在，這是詩意散文或散文的詩意追求的恒定的依據(jù)；本真的詩意或者存在于現(xiàn)實，或者存在于未來，作家以自己的行為和意愿參與現(xiàn)實向詩意的轉折，這意味著詩意散文既可以是現(xiàn)實主義的書寫，也可以是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想象，意味著對作家主體性的強調(diào)；本真的詩意屬于大地，這為詩意散文的人性和人民性的深度結合開辟了新的可能性；而作家越是追求本真的詩意，他的言說越自由，這又預示著詩意散文的擯棄淺薄浮皮和模式化，走向天高地闊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前景。如果詩意散文能達到這樣的深刻層次和藝術高度，那么它將能與中國當代的其他散文流派建立起新的對話關系，并以其使人“人性地居于大地之上”的終極價值關懷，散發(fā)出熠熠的光彩。

當我們建立起“本真的詩意”這一維度，回頭再看潘琦的散文，也有一種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作者寫于九十年代中期的《懷念張老師》，展現(xiàn)了一位熱愛學生，因被劃為右派含冤死去的年輕女教師短暫而美麗的生命。這篇散文感情沉郁，語氣低沉，與潘琦的其他抒情性調(diào)子的作品相比顯得相當另類，乍看起來可能是這本書中最缺少詩意的一篇。然而，細品之后，我認為它恰恰是這本書中最具“本真的詩意”意味的。張老師悲慘的命運本身并無何詩意可言，然而作者以細膩、委婉的筆觸敘寫了她對學生的真誠、善良與熱愛，使這一人物的性格輝耀著人性之美，使其短暫的生命閃射出詩意之光?！稇涯顝埨蠋煛穯⑹疚覀儯嚯y的人生、殘酷的生活，并不能阻止作家詩意的追尋和言說?；蛟S正好相反，悲劇的美與詩意的距離最近，如同詩人所詠唱：“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勞累，／那么人將仰望而問：／我仍然愿意存在嗎?是的!／只要善良、純真尚與人心同在，／人將幸福地／用神性度量自身?！?/p>

(石一寧，《文藝報》總編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