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常有病,躺在床上任由護士在細嫩的胳膊上找血管,一針扎下去,我大哭,母親也跟著掉眼淚。我人小心也小,問媽媽是不是心疼錢,又說都怨寶寶不聽話,老讓大把的錢往醫院里跑。媽媽聽了不說什么,卻是眼淚更多,也把我抱得更緊。我一直以為,母親和父親一樣,嫌多病的我是個累贅,甚至等到后來他們離婚,我還問,是不是媽媽也不想要我?母親的話總是很少,她的眼淚卻是豐盈,永遠也流不完似的,在我無數次磕碰,被人欺負,或是突然病倒要送醫院的時候,她都會比我先將眼淚蓄滿。我不明白,我曾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如果我有了疼痛,她會一分不少地感應到,這是母親對兒女天然的一種心疼;而我,卻一直以為,那只是因為,母親更愛自己,更疼惜她在我身上付出的汗水,就這樣被我一次次漠視掉。
后來我讀了中學,開始叛逆的青春期,更是頻頻地惹麻煩。每次母親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說我遲到曠課瞌睡作弊,她都會難過,心傷。她責怪我疼痛受得多了,連心都麻木了,為我付出這么多,我回報給她的,竟是一次次的失望。我不理會她的抱怨,依然是樂此不疲,而且,甚至為能看她落淚,而覺得有隱隱的快樂。那時我已經開始早戀,父愛的缺失,讓我更希冀于能從青澀小男孩的身上得到想像中的呵護和疼惜。我在來了又去的小愛戀里,津津有味地享受著被寵愛的快樂。直到有一天,在家長會上,老師當著很多人的面,對母親說,你這個女兒,這么喜歡招惹小男生,讓她勉強在這里讀書,真是浪費。這是母親第一次因為我低聲下氣地求老師,說這個孩子,只是貪玩,如果學校給她一個機會,她會做到最好。
學校最終還是給了我警告處分,且把同樣一份通告,發給母親。母親此后天天“強制”送我,在路上有小痞子沖我吹口哨,我目不斜視地昂頭向前走,不經意間回頭,卻發現母親落了眼淚。后來在臥室里,聽到母親給小姨打電話,說這個孩子,真是讓人心疼,總是被老師批,被學生欺,是不是我前世做錯了什么,才讓這么多的苦痛都加到這個孩子身上?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一次次地讓她落淚,換來的,卻原來是她一次次地為我心疼。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開始認真地為自己尋找一生的依靠。母親每次打電話來,總會習慣性地問一句:有了喜歡的男友,記得帶回家來讓我看看好么?我漫不經心地答應著,卻從沒有一次,將新談的男友帶回去給她看。我知道她是想在這件大事上,給我一些小小的建議,讓我不必像她,一生在無愛里寂寞度過。但我還是心煩,一個人在新愛里逍遙,卻始終不肯將這份快樂,與她分享。
她因此以為我受她的影響,不相信愛情,亦因為平平的姿色,不受男孩子喜歡,所以便心急,在我寒暑假回家的時候,都盡力托身邊的人給我介紹朋友。我不屑于以相親的方式尋找愛情,將她的好意無情地拒絕掉。許多次,我聽見她在自己房間里哭,習慣她的眼淚,也便不怎么在意;是后來小姨和我閑聊,說你媽媽一直都為你心疼,怕你沒人來愛,會和她一樣孤單呢,怎么你這個孩子,從來都不知道給她一點兒關愛呢?
這句話,也只是讓我稍稍地有些許的愧疚。那時我有了工作,錢不多,開始心疼電話費和回家的路費。而且,我有了一個真心喜歡的男友,每月發了工資,我都心甘情愿地將其中的大部分,交給我們的小家;至于日漸老去的母親,像回家的路一樣,幾乎快被我忘記了。等我終于想到母親的好時,是我自己有了孩子,兩個人工作都忙,又舍不得花錢請保姆,恰恰母親打電話來,說,我給你去看孩子吧。我欣欣然地脫口而出:好啊!
母親的到來,大大減輕了我的壓力,不僅是孩子被照顧得很好,而且每次我和秦康下班回來,都有香甜的飯菜擺在桌上。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秦康嚼著可口的老醋茄子,突然對著我說,只有媽媽最懂得心疼孩子。母親在一旁忙著喂女兒吃玉米粥,沒有抬頭,但卻親吻了一下懷里一歲大的女兒,柔聲說一句,這么可人,一看就是外婆的小孫女。我心里的某個地方,微微地有些痛,那么陌生的感覺,但卻是溫暖,一點點將我心底最堅硬的那個部分,融化掉……
兩年后孩子入托,母親回了老家,沒有多久,便給送進了醫院。是乳腺癌,幾近晚期。醫生冷冰冰地丟給我一句,說,準備好錢吧。扭頭走開的時候,聽見他小聲嘟囔,說,沒見過這么大意的女兒!
我和秦康,幾乎將所有的存款都花完了,母親的化療,還是沒有結束。我在將最后一筆錢交給醫生的時候,終于開始心疼。為這么快,就流水一樣花出去的血汗。而剛剛化療出來的母親,什么飯也吃不進去,卻在我為她端來的一碗粥面前,落下淚來。她沒有對我和秦康說什么,卻是抱著小女兒,低聲說,我這一場大病,讓你爸媽受了這么多苦,我這當媽的心里,真是覺得心疼,以后你長大了,也一定要懂得心疼他們呵。
我在廚房里悄無聲息地聽著,想起那些讓她一次次為我心疼的過往,想起她無私地給了我那么多的愛與溫柔,而習慣了疼痛的我,終于學會心疼的時候,卻是因為于愛相比,不過是塵埃的金錢。
而這樣的自私,在歲月里,卻被做母親的,一一地寬容,淡忘。直至最后,她把疼惜全給了我們,記住的,也只是我們微塵一樣,不值一提的愛的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