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朵美麗的流星云。“我來過,我很乖。”8年的時光,她帶給我一輩子難以抹去的記憶。她希望消失在秋天,纖瘦的身體就像一朵云一樣自然飄散。
1、
我生活在渝東大巴山莽莽蒼蒼的大山里。家里太窮,一幢紅色的土坯屋,幾張破舊的桌椅,成了我全部的家當。父母巴望我早點兒娶妻生子,但一日難繼的三餐,沒能讓哪個女子走進我的家門。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去鎮上做工,在道旁那座小橋邊的草叢中,我發現了她。襁褓中,她的一張小臉通紅,奶色的鼻尖,已一片烏紫。顯然,她已奄奄一息。她的胸口處,是一張插著的小紙片,上面寫著:“9月26日晚上8點”。
我抱起她來,捂在懷中。聽著她小貓一樣“嚶嚶”的哭泣聲,我幾次放下又抱起,欲轉身又回頭。我不忍她初生的生命就終結在這個略顯寒意的秋天。可是,那時我已30歲,又生活在偏僻的鄉下,家窮,一直還沒有對象,如果收養了她,誰還愿意嫁進這個家門?
終于,我放下了她。我想去鎮上替她找個好心的養父或養母。就在轉身的那一剎那,回頭一瞥,我發現她清澈的眸子中,有種憐人的光,小貓一樣。剎那間,我的心又軟了,這兒距鎮上十多里路,如果我走了,她會不會就在這期間永遠地消失?
咬咬牙后,我嘆了一口氣:小人兒,跟我走吧,有我一天吃干的,就絕不會讓你喝清湯。
我給她取名叫秋楓。她出生在秋天,抱她回家時,我想起了道旁紅得如火的楓葉。
見我撿回一個棄嬰,父母沒能理解我。十多年來,老人家一直渴望抱孫子,我的舉動擊碎了他們心中的夢。他們罵我沒出息,年紀輕輕便斷了娶媳婦的路。
我只有笑笑。那時,我心中在想,帶大她,努力做她的阿爸。
沒有母乳,也買不起奶粉,我細細地替她熬米湯。釅釅的米湯,順著她小小的嘴角流淌,她甜甜的笑意,也終于贏得我父母的笑容,他們都親切地叫她“小楓兒”。
就這樣,在米湯雖少營養但溫馨的調養中,小楓兒一天天長大,“咯咯”的笑聲相伴著她的童年。一歲時,她用一聲“爸爸”的呼喚,讓我從夢中笑醒。我欣慰地看著她一天天變得乖巧聰明。
在小楓兒5歲時,父母相繼辭世。我忙著做地頭的農活兒,回到家來往往腰酸背痛。這時,小楓兒會一顛一顛地跑過來,說:“爸,你的衣服我洗了,晾在門外的大樹上。又熬了一些玉米粥,你愛吃嗎?”那時,我欣慰地笑著,眼中卻掛著淚。
上小學了,她會跟我說:“爸,我要考第一名,抱個獎狀回家。”我點頭,內心那股感動沒法阻止。我為當初沒有放棄她而激動。回回回家,她都會把學校的新歌唱給我聽,把學校里發生的趣事一樣一樣講給我,把獲得的每一朵小紅花仔仔細細地貼在墻上,偶爾還會調皮地出道題目,說要“考倒爸爸……”
每當看到我笑,她也會笑:“爸,雖然我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也有媽媽,但是我有你啊!”
我惟有拼命地點頭,只是,靜下來的時候,我會想,她這么乖巧懂事,是不是她知道她跟別家的孩子不一樣,別家的孩子有爸爸有媽媽,而她則只有爸爸?她是不是想到了這個家得靠她和爸爸一起來支撐,她得很乖很乖,不讓爸爸多一點點憂心才對?
那時,我便想,也許她就是上天給我帶來的一朵美麗的流星云,一直劃過我的人生。
只是,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身患絕癥。
2、
發現小楓兒流鼻血的時候,是在去年的夏天。那天早晨,她正洗臉,突然一盆清水就變成了一片血紅,一看,鼻子里的血正緩緩地往下滴,一滴,兩滴,三滴……我慌了,用冰水拍她的后脖頸,用竹殼燒灰化酒,用石蠟煎雞蛋等土法,皆不起作用。
家中沒錢,看不起醫生,我替她找過好多個單方,各種方法用盡,她還是沒有轉機。鼻血時斷時流,持續了兩個多月。看到我焦急的表情,她反倒過來安慰我:“爸,怕啥呢,流鼻血又不會死人。”
兩個月后,她的鼻血依然莫名地流下。不能再等了,我揣著借來的300元醫藥費,帶她來到了鄉衛生院。
針,扎了下去,但那小小的針眼居然也出血不止。醫生看了看,她的腿上已出現大量的紅斑。醫生皺著眉頭說:“趕緊送大醫院吧,我懷疑她不是一般的病情。”
縣醫院看后,也不敢收留她,于是,我帶她來到重慶。她坐在長椅上,這時,鼻血再次流下,像兩條長線,染紅了地板。好心的醫生端起一個便盆,不到10分鐘,盆中的血已盛了一半。
檢查結果出來:急性白血病。
我如雷轟頂,哆嗦著問醫生:“白血病……是,是個什么病?有……有治嗎?”
“費用很高,至少得30萬……”醫生看看我,無奈地搖頭。
30萬,不吃不喝,是我在大山里勞累一輩子的收入啊。醫生的話,無疑已宣判了她的死刑。我定定地看她,病床上,小楓兒正熟睡,蒼白的臉色,找不出半絲紅暈。
突然間,我落淚了。8年的相依為命,我的骨肉中,已融入她的血液;我的生命中,已不能失去她。今生今生,她都是我的最愛。
當天,我含淚回到了老家。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活她!我發瘋似地找親戚朋友借錢,可是,30萬啊,憑我那些東拼西湊的錢,還不是杯水車薪?我想要賣掉家里惟一還能換錢的土坯房,可是,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大巴山里,房子太過破舊,又不占地利,有誰會看上它?
回到醫院的時候,我用憂郁的眼神給了她一個無助的答案。顯然,小楓兒什么都明白了,漸漸地,她的眼中涌上淚花,看著我,涌上無盡的依戀。
就在那個下午,她拉住我的手,哽咽著說:“爸,我想死……”
我不敢看她的眼神。那一刻,我也有一種想死的沖動。
“我是撿來的娃娃,大家都說我命賤,害不起這病……” 她的眼淚大把大把地流下來。
我知道,她的生命是無可更改地要走向終結了。從她父母拋棄她的那一天起,命運之神就注定她是一個苦命的孩子。要是收養她的人,是一個有錢人,她的命運又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境況?或許,當初將她抱回我這個刮風就搖下雨就漏的破家,根本就是一個錯誤。背過身,我亦淚如泉涌。
3天后,在我心如刀割的淚水中,小楓兒不顧我的阻止,替我在她的病歷本上一筆一畫地簽下了這樣的字:本人自愿放棄治療。
然后,她笑著對我說:“爸,我們回家。”
3、
就這樣,我跟她,一長一短兩個影子,重又回到大巴山那彎彎曲曲的土路上。生命的最后關頭,我悲酸地想,小楓兒,讓我盡最大的努力給你最后的幸福吧,我可憐的孩子。
回家后,一直以來,她都笑靨如花。第二天下午,她對我說:“爸,我想要一件新衣,再照一張相片,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想我,就在照片上看看我。”看到她沒事人一樣的笑容,我的淚已忍不住大把大把地落下。但只剎那,我又偷偷地抹去,我不希望看到她為我的傷心而更傷心。
第二天,我們來到鎮上,我一直牽著她的手。一套粉紅色的短袖短褲,一套白色紅點的裙子,是她從前念叨了多次卻又自己說要放棄的夢。我們來到了照相館,她穿著那身粉紅色的新衣,雙手比著V字手勢,努力地微笑,就在那微笑中,我還是看到了閃爍在她眼角的淚花。
“爸,小楓兒第一次照相,我這姿勢酷嗎?”她問我,臉上雖笑著,卻有淚。
我惟有點頭,我怕一開口就會哽咽有聲。
“好,就讓小楓兒永遠用酷的姿勢陪伴你,爸……”她說著,終于哭出聲來。我再也忍不住,將她摟在懷中。
記者報道她時,是在半個月后她的生命已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們從醫院方面得知了情況,寫了一篇報道,詳盡敘說她的故事。短短半個月時間,醫院收到來自全國各地好心人的5萬元捐款。醫院通知我帶著孩子重又回到醫院。似乎,我又看到了生命之火在她的身上燃燒。
然后,她接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化療,脫發,胃腸道強烈蠕動,嘔吐。但看到我焦灼的眼光,她始終連吭都沒吭一聲,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兩個月化療,她陸續闖過感染性休克、敗血癥、溶血、消化道大出血等鬼門關,每次都逢兇化吉。
“小楓兒,為什么你這么堅強?”我曾經問她。
她給我答案:“我要活呀,為關心我的人,為我的爸。”
但是,白血病這個讓人聞之色變的病癥,要想治愈,希望何其渺茫。一個月后,化療藥物使用后引起的并發癥及晚期白血癥狀開始在她的身上出現。她全身烏紫,體質一天不如一天。
就在進醫院兩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她出現重度昏迷,然后高燒一直不斷。3天后,她醒了過來,眼神中有種莫名的興奮。我知道,小楓兒的生命已走到終結了,這是回光返照。她看了我一眼,一絲微笑始終掛在她的臉上:“爸,小楓兒沒那個好命,怕是不能陪你了,來世,小楓兒還做你的女兒……”
回過頭,她安然離去。
3天后,我捧著她的骨灰回家。就在臨走的那一瞬,她的主治醫生趕了出來,將一件東西交給我:“這是你女兒留給我的,我把它交給你。”
那是一個揉得皺皺巴巴的數學作業本,一共有3頁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字不會寫,空著,還有不少錯別字。
“阿姨,這是我的遺書,我不敢給爸爸,怕他傷心,只有給你了。你是一個好人,我相信你,有些話也想對你說。我走后,最是放心不下的是我的爸爸,為了我,他沒吃好穿好玩好,吃了太多太多的苦。這些天來,我一直在笑,也是怕他難過。請你轉告爸爸,我來過,我很乖,為有他這個爸爸而驕傲。同時,請你千萬看住我爸爸,勸勸他,讓他不要生氣,不要為我想不開。我死后,醫我的錢,如有多的,請轉給那些和我一樣生病的孩子們,讓他們好起來,盡快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同時,代我謝謝關心我的好心人。秋楓。”
我將她的骨灰安置在家鄉的山崗上。墓碑上,我鑲嵌著她一張笑吟吟的照片,碑文正面上方寫著:我來過,我很乖(1996·9·26--2004·7·15)墓碑后面,刻著關于她身世的簡單介紹,最后兩句是:她是一朵飄浮在天空的流星云。在她有生之年,她感受到了人世的溫暖。小楓兒,請安息,天堂有你更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