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郁達夫小說中眼淚的價值

[摘 要]在郁達夫的小說中，主人公那噴涌的淚水流瀉來自覺醒的靈魂深處，那淚水是對封建文化和黑暗現實的強烈控訴；是“五四”時代精神的體現；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崛起的象征。

[關鍵詞]郁達夫小說；叛逆精神；時代精神；美學精神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7)02-0111-02

郁達夫小說的主人公是以病態形象走上文壇并確立了自己的地位的?！傲阌嗾摺?、“孤獨者”、“神經質”、“畸形人”、“自卑狂”——郁達夫這樣命名他筆下的人物；體態憔悴黃瘦、孤獨離群、酷愛自然、憂郁悲怨、而又憤世嫉俗，結局或自殺、或性變態，或更加窮愁潦倒——這是郁達夫小說主人公的典型特征。對于這樣一些病態人物所蘊含的審美價值，學術界已經給予了客觀的評價。但對于主人公那沒完沒了的哭泣，那流淌不止的淚水的價值，讀者卻不一定能真正認識到。

翻開郁達夫的小說，你會發現，他的所有小說幾乎都有淚水的噴涌。對此，人們往往按照世俗的生存原則衡量這樣的哭泣，從而做出世俗的評判。初讀郁達夫的小說，總感覺那淚水流得太輕易，太沒有節制，再聯系主人公在行為上的放蕩不羈，心理上本能地會滋生一種反感情緒。但當那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感傷情調，吸引我一遍又一遍反復閱讀他的小說后，我卻強烈地感到，那淚水中分明進發著反抗的怒火，激蕩著時代的精神，具有劃時代的美學意義。

郁達夫小說中主人公的淚水，不啻是對傳統社會的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盡管“零余者”的淚水有多種顯現形式，有時為了窮困潦倒的生活，有時為了友誼愛情，有時為了青春期性的苦悶，有時是為了弱國子民所受的欺侮，更多的時候是為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孤獨憂郁本能。但所有這些都不是靈魂麻木的庸人為茍且偷生不得而苦，而是醒來以后又無路可走的覺醒者悲哀的淚水，具有強大的批判和控訴力量。

郁達夫說：“五四運動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郁達夫小說中的主人公，毫不諱言對名譽、金錢、愛情等個人欲念的追求，當追求無望時，就會苦悶頹唐，感傷落淚。這淚水中包涵著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權利的充分肯定，是覺醒了的“人”，以一種純真的情感對社會現實的艱難的控訴。

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都面臨生活的逼迫，失業的威脅，“窮”成了他們無法趕走的魔鬼。他們都渴望改變自己窮困的生活處境，但那時，除了教書、賣文為生外，他們再無別的更好的選擇。他們在愁楚和苦悶之中那輕彈的淚，展現了知識分子極為狹小的生存空間，揭示了苦悶所產生的社會根源，以及覺醒的知識分子與舊社會的對立。“零余者”為窮愁而落淚，證明他們所追求的不僅僅是新的道德觀念的實現，而且追求物質生活的改善，認為人應該享受現世的物質幸福，把人在物質上應享受的權利和精神上的自由放到同等重要的位置上。這樣的淚水交織著覺醒的人對自身重負的呻吟和對社會的反抗，是用西方價值理論體系反觀中國社會文化時產生的憤慨不平和無可奈何的嘆息，是對金錢社會無情的血淚控訴。是覺醒者用自己不死的真情，勇敢地把無盡的憤懣傾瀉向惡濁的社會，為天下無能力者、被壓迫者吐一口氣。

有時，“零余者”的淚水是因為性的苦悶而灑?！睹ＣＲ埂分械挠谫|夫，由于性欲無法壓抑，走出學校，跑到郊外，想看到奇形怪狀的最下流的婦人。當目的未達到時，他發出輕輕的嘆息，面上忽然滾下兩粒淚來。在《沉淪》中，生的苦悶和性的苦悶又和因故國衰弱而遭受的民族歧視的苦悶結合在一起。此時，主人公一會兒眼睛里涌出兩行清淚，一會兒眼淚像瀑布似的流下來，到結尾自殺前淚水又同驟雨似的落下來，進而喊出了“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死的!”這樣的淚水包涵著對人的自然本能毫無矯飾的肯定，對壓抑人性的封建腐朽文化的抨擊，也表達了對當時腐敗黑暗的社會現實強烈的憤慨。透過那迷蒙的淚水，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他們與整個舊世界抗爭的意志和力量。

“零余者”的淚水更多是根源于自身的性格氣質。讀一首詩，聽一席話，大自然中的風吹草動，鳥啼花落，都可能觸發出一種感傷，以至于他們眼眶中總是噙著淚水，稍有刺激便會無聲地滾落。這樣的淚水似乎流得太輕易，太不值錢，然而究其實，這似乎“比女人還不值錢的眼淚”是來自于主人公纖敏的心臟。這種敏感有病態的神經質的因素，但也是覺醒的靈魂對黑暗現實的敏感，證明他們對丑惡的現實具有超乎一般人的深切仇恨。這種敏感相對于麻木的不覺醒的靈魂也具有一種超越和激活的力量。

總之，“零余者”的淚水盡管帶有感傷憂郁的氣息，但也蘊含著一種叛逆精神和反抗精神。那淚水是悲憤感情的進發，是青春之火的燃燒，有著深刻的社會意義。

郁達夫是一個“五四”精神的積極追隨者和忠實代言人，正如胡愈之先生所說，“作為一個詩人與理想主義者的郁達夫，是‘五四’巨匠之一。他永遠忠實于‘五四’”。考察郁達夫一生的行事為文，胡愈之的說法是有足夠證據的。但把郁達夫小說中的眼淚與“狂飚突進”的“五四”精神聯系在一起，有人不免有所躊躇或保留。而我卻認為，那流淌不止的淚水，也是五四時代精神的表現。

我們不應對“五四”精神做簡單化的理解，似乎只有火山爆發式的反抗、破壞才是這種精神的體現，而忽視了覺醒的靈魂無路可走時的悲哀、哭泣。我們不應片面斷裂美學及歷史意義上的所謂時代精神，無視五四當時一般覺醒者的悲哀(包括魯迅先生這樣的深沉的思想家的所謂“夢醒后無路可走的悲哀”)，因而不應在五四時代精神的美學的歷史的有機構成中排斥和無視所謂悲哀和眼淚的存在及其價值。

在郁達夫的小說中，無論是于質夫、伊人、文樸，還是李白時、黃仲則，都投射著郁達夫本人的自我形象。這些人雖然窮愁潦倒、頹唐憂郁、放浪形骸，但他們決不是不識不知的童稚，更不是醉生夢死的俗人，而是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具備現代人的精神境界的人。他們以覺醒者的眼光審視社會，反省自己，敏感地體會到現實的污濁及自身的可悲，于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刻骨銘心的悲涼緊緊攫住了他們的心。這是被污辱被損害者徹底覺醒后的悲哀，它和魯迅憂憤深廣的吶喊，郭沫若火山爆發式的激情，具有同樣的沖擊力，擁有同樣的價值。

魯迅先生在五四時代就曾經吶喊過：“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覀円械脚f賬勾消的時候?！彼煌氖?，郁達夫是以一個病態青年哀哀切切的悲鳴來傾訴這種悲哀從而激動了千千萬萬青年的心的。如果把郁達夫所有的小說聯系起來看，那淚水似乎變成一種意象，獲得了一種象征意義：這淚水都是一種否定和超越的激情——對醉生夢死的否定，對麻木愚昧的超越，對時代和社會罪惡的控訴，從而鮮明地體現出人的覺醒的“五四精神”。

郁達夫小說中那噴涌的淚水，還蘊含著一種美學精神，這種美學精神是對中國傳統的美學觀的反叛，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崛起的象征。

中國傳統的古典美學雖然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形態，但如果從整體上把握其發展邏輯，我們便可以透過錯綜紛紜的美學現象，把握住其主要特征：即以和諧寧靜為美。這種審美原則集中體現了旨在維護封建專制統治的綱常名教觀念和禁欲主義對于中華民族審美意識的滲透。體現了封建社會的意識形態在審美領域內對人的個性的限制，人的七情六欲的抒發和宣泄，不得順其天性，任其自然，而必須嚴格控制在“樂而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溫柔敦厚”、“文質彬彬”、“發乎情，止乎禮義”等限度和范圍之內；惟有適可而止，方不致犯上作亂。人的異化在封建社會中必然表現為人的等級化和美的政治。在封建統治者的心目中，所謂“中庸”、“和諧”之美，實則是他們為了永享太平而在審美領域內確定的“千年王國”的秩序而已。而“中和之美”的最高境界“含蓄”，則以異化的、具有絕對性和排他性的形式——因此不乏某種狹隘、消極和反審美的因素——終于成為中國古代一切審美范疇的正宗和規范。

這種封建抑情主義的美學觀，要求作家在創作時，抑制自己的審美選擇，以理智壓抑著情感，以外在的種種規范壓抑人的個性。而郁達夫小說那哀哀切切的悲鳴，那任情流瀉的淚水，顯然不符合“哀而不傷”的傳統中和美學原則，而是以一種新的美學傾向，構成了“五四”新文學審美精神和情緒的一個方面。

細讀郁達夫的小說，你會發現，“零余者”的淚水不是虛偽，更無做作，而是根源于內心的痛苦，當淚水因痛苦而灑時，證明內心的和諧被打破，而且很難使人恢復平衡，這顯然與古典和諧美學的要求背道而馳。而且那淚水不是妥協退讓，也不是消極地放棄自我，而是反叛抗爭，是對封建士大夫的虛偽“暴風雨式的閃擊”，也是對傳統審美心理的大膽反叛，而正是在反叛中顯示出郁達夫獨特的美學追求。

能夠將苦悶任情地現形為淚水，說明靈魂的自由任性，說明個性的自主自覺，說明主體已上升到了極高的地位。主體的感性方面爭得了和理性同樣的尊嚴，個體由此從社會倫理的抽象普遍性中掙脫出來，而且與社會、理性、客體形成一種矛盾對立的關系，取代了素樸的古典和諧圈。這擺脫一切束縛的任情哀哭，是對封建抑情主義美學觀的反叛。當抒情成為壓倒一切的考慮之后，靜穆和悅的古典美學法則被沖破了，相反，那淚水所蘊涵的自主自覺的精神，恰恰與現代美學對主體性的強調相契合，屬于現代性的美學精神。由此看來，“零余者”的淚水象征著審美心理的大解放，審美空間的大擴張，也象征著美學意義上的革命。

郁達夫小說中的淚水意象，在中國文學中是一種極為獨特的現象，正是由于這獨特的意象，使得他的小說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抒情氣息，也形成他一種天真怨訴的語言，我以為這是比寫景的優美、格調的清新、語言的流暢更屬于郁達夫自己的東西，也是其最具美學價值的地方。我們需要應和電閃雷鳴的膽魄，也需要領略微風輕拂的敏感；需要激揚剛健的英氣勃勃的生機，也要有一副能夠在夕陽余輝中黯然神傷的柔腸。一個缺乏溫情的民族往往會干出瘋狂的蠢事。當滿耳是粗厲的叫囂的時候，一聲悵然長嘆，一串無聲的淚珠也許更能使人動心。我們沒有理由輕視郁達夫小說中的眼淚，更沒有理由輕視郁達夫那種獨特的藝術風姿。

在五四時期橫掃一切舊傳統的斗爭中，固然需要魯迅那“吶喊”般的沖鋒，可也需要郁達夫“沉淪”式的哭泣，誠如葉圣陶所說，“心如槁木不如多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熱烈的夢，一口苦水勝于一盞白湯，一切痛哭勝于哀樂兩忘”。因之說在郁達夫小說主人公的淚水中，珍藏著五四時代的精神，而且不僅是政治精神，也珍藏著道德和美學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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