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們的旁白（四首）

烏 鴉

之一

它的羽毛曾是白的，人們的眼睛是黑的

它被空氣污染以致聲音沙啞

它站在紀念碑上朗誦詩歌———多么遼闊的天

空

看不見一只為自由而飛的鳥

它的羽毛就此染黑

我抱著它的尸體站在廣場上

我沒有靈魂來喂養它干癟的嘴唇

之二

這些英雄最終被焚化———不會得到祭祀

這些英雄的鎧甲曾經遮蔽日月現已陳舊

這些英雄在地底下或許會得到鐵鐐，乃至鼎鑊

它們曾經護衛天堂

如今卻在地獄站崗

之三

我很懷念烏鴉，它尖銳的喙

可以啄開寂寞的堅果

我很懷念嬰兒的眼睛

他曾被一只烏鴉哺育

但他總有一天會學會遺忘

像他的祖先一樣

只記得親手扎的稻草人

卻憎恨烏鴉

之六

想想，我們是怎么起飛的？

我從一座島嶼往人間飛，并且施舍白云

除了裸露的肉身無從施舍更多

我對天空施舍自己的軌跡

猶如一場暴風雨對城市施舍洗禮

之七

親愛的，我要睡了

在我的墓碑上你雕刻那些遺忘在骨灰里的名

字

之九

沒有人像我一般深陷在幻想中

沒有甲蟲或青蟲畏懼我的鐵喙

我是城市中僅有的氨基酸

盡管這很不協調

我是醫院中最安詳的老人，盡管他已病亡

我坐在太陽底下看見許多詩人圍繞

行星轉動，他們沒有方向

總在流水中充當舵手———可是，他們沒有船

沒有人像我一般深陷在幻想中

我是會思想的烏鴉，一張鐵喙

啄開內臟，發現病灶

我想我不會就此死去，即便病毒在我的體內

滋長

我消滅你們，我說

在我肝臟上的那塊陰影，我消滅你們

烏鴉總有取消執行的權利

你們并不能帶走我

沒有人像我一般深陷在幻想中，如此而已

之十

把你的手掌打開，我送你一些羽毛

你會飛而且飛得很遠

我想你不會回來，即便回來

也是以另一副面孔回來

我說的是，送你一些羽毛

你將得到輪回。

即便你得到輪回，你也不會記得

一只烏鴉曾經為你拔下它的羽毛

之十一

它不得不再次飛走，因為石頭已經準備好

向它進攻。

它得不到水，更別說是肉

它將渴死，又或餓死

因此它是死亡的象征

因此我遇見它，總覺得它在向我討好

以便分享我的血，我的肉

來吧，我變得無比慷慨

它又變得疑神疑鬼，以為我

不過是一縷鬼魂，在戲弄它。

因此我茍活下來

再次遇見總不忘問好

之十二

一群，又一群圣者

將朝拜他們的祖廟

雖然是荒野之地

卻有足夠的墳墓

讓他們膜拜，甚至

尋找各自的姓氏

以墓碑的大小、墳頭草的多寡

進行一場比較

他們在秋風里哭黃

又在春雨中泛綠

各自扯著胡須說出三代以上

酷似蛐蛐角力

烏鴉則站在高高的桑枝上

看得熱鬧也湊上幾聲叫喚

他們又開始爭吵

這叫聲屬于古代，抑或今朝

日光蝌蚪

僅一束就夠了，它照耀

黑尾巴，在空氣中晃動

艾呂雅的詩句尚未讀懂

它在一頁昏黃的紙上

撒播些湖水

枕邊疊了幾封長滿皺紋的信

一直沒有寄出

“太陽把難以通行的道路留給鳥雀們”

就這樣被打斷了，你也愕然

日光從頭到尾都是如此

———它只照耀生命中的某一次。

駑 馬

它站著睡去，四肢在青石板上釘住

我蹲在它的左側打量馬蹄與蹄鐵間是否還有

摩擦

排演的戲子一直拿捏著另一副腔調

車夫坐在飯館門前歪斜著腦袋也在酣睡

導演在安排女主角的哭聲，女副導演在吼，

盡管她的尖細嗓音

已經撐到極限。

不過我只關心這匹沉睡中的駑馬，它的眼睛

睜得溜圓，孤獨方生，又不知何時才能打鳴

任何時候———我想，它都不介意被人騎，它

的身后是一輛車子

被戲劇化的車子，在鏡頭前總是貼滿金箔

一位公主，或者皇宮里的妃子，私下里

約見情郎，在哪棵桂花樹下，又或在哪座橋

頭？

它拉著這么一件殺頭大罪，行在街巷之間

不過此刻它在沉睡，雙眼圓睜———我不知為

何，蹲在這里

日漸枯槁，像風化的石獅子，一摸就是一層

白灰

導演依然在構思，女副導演具體操作這些奇

妙的構思

公主死了，又或妃子逃了

龍顏大怒，臣子們跪了一地，丑事已經逼近

民間

殺吧，割盡天下讀書人的耳朵———只是，它

站著睡去

不聞不問，似乎這些都與它無關

四肢釘在青石板上，偶爾在夢里打個響鼻

黑幕總是如此緩慢。

一陣冷風吹過飯館門前，醒來裹衣的車夫揮

動鞭子

它渾渾噩噩地拉動車子往前趕

里面坐著誰呢？———又是公主，或者妃子

她們去哪兒，不是樹下，即是橋頭？

我想，它在黑幕中又站著睡去，星月從天邊

趕來

總會點亮些什么，這些都與它無關

唉，它拉著這么一件殺頭大罪，行在街巷之間

閻浮提（長詩節選）

“一架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臺上的偶然相遇”

———洛特雷阿蒙

一

她在深夜蜷曲聲音

從窗口墜落的雨水

經過走廊

被一只餓貓叼走

那是固態的雨水

從她的眼里凝結

我懷疑

那只野貓

即是她的分身

二

陽光交織著午后的街道

行人像被安排了角色的蒼蠅

鼓動翅膀，大肆賣弄

它們的聲音———

有夜鶯般的驕傲。

我聽見孤獨的輪子，碾過

午后的街道，許多詩人伸出舌頭

測量天氣，這個時節

落葉紛紛，仇怨也多

一個孩子的臉蛋，通過刺眼的光線

可堪比擬金蘋果。

可是他的母親，昨夜里剛剛遺失了

一枚青綠色的紐扣。

三

他們互相拆開來看，是否有第三者

被拆出來曝光？他們指責對方

缺少信任的目光———

尤其是他，懷疑屋外的那小子是野種

這個荒唐的念頭折磨了他

整整一千三百零四天五時三分六秒

他的播種機器屬于性能優良型

只是她的土地是否被別人翻耕———

雖然彼此有合同為證

誰知道呢？這年頭播種機器到處橫行

世界真是越翻耕越肥沃———

哪天醒來一瞧，才發現地里長滿

青綠色的紐扣！———或許是類似。

她也搞不清，屋外那小子是不是

一株正常的麥子，雖然顆粒尚小……

四

大雁在秋天飛得很遠

孩子在沙灘上揮動胳膊也想飛得很遠

如果是一株燕麥，興許

就會被銜往遠方———

大雁在云叢里消逝時

孩子亦在海的盡頭握住一些微涼的海水

要還給他的父母

五

一只落單的大雁被告知死亡

于是被剖干，被腌制

被饑餓的魚群撕開———雖然，它們

不習慣吃腌制品。

全憑想象的詭奇，一只落單的大雁

超度了自己，它把金色的光圈

———贈予謀殺者。

六

她想起舊時光———附帶著赤裸的大雁

在篝火上烤，兩個人那么親密

在影子的膠合中彼此消融

———她想起舊時光，就沉醉了，沉醉的

不知今夜已是冬夜……

她把記掛的人放在心坎里，隆起肚子想念

想念一旦破碎就會分娩破碎

一塊肉疙瘩會啼哭會叫，她知道那是自己的

想念

撐破了母體———

今后，她操心肉疙瘩的完整之路，怎樣將他

納回到子宮中繼續隆起？

———那只大雁就這樣被丟棄在篝火的余燼中

包括它的骨骼，它的腸胃，它的羽毛，它的

余燼……

七

他的獵槍向著天空戳出一個窟窿

這是令人驚異的事———窟窿里掉出一只大雁

繼續往南飛。

子彈跟隨云的痕跡繼續往南飛———

他在夜里點亮篝火，準備召喚一個女子

大雁即是贄見的禮物———

火的溫度適中———

正好燒灼兩具不同時差的肉體。

八

在深夜———孩子的眼睛在使勁地眨動

他的睫毛蓋住了眼眶，分辨這個世界

對他而言，是困難的。

晝夜不分的眼睛，小手握住乳房

將乳頭塞進嘴里嘬，狠命地嘬

他在吸取一個正立的世界，避免眩暈

沒有人教他———

他摸著這個圓鼓鼓的產水的皮囊

解救嘴的干裂與肚皮的饑餒

一架飛機落入倉庫時的火焰

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飽嗝

———那顏色，注定了他成長的溫度。

九

他的獵槍從嘴里走火

后腦勺已經部分留白

天空越空曠

海越藍

人越遠

黑暗越深邃

他攤開雙手，想放下一點呼吸

給枯萎的花枝，或黯淡的土地

孩子吸吮手指時

分辨這紅色液體

是否帶有甜味？

他看著這一切，無能為力

為何讓獵槍走火，他很后悔，是吧？

十

要在時間里堆放糧食

要在灰燼里尋覓火種

她裹住孩子的臀部

背走一個天使

大雁的骨架獨自在破敗的屋子里

看見秋風吹亂了爐灶。

十二

聲音像花瓣一樣舒展開來

她原本是花蕊

被蜜蜂采去一些花粉

顯得落寞

落寞的孩子，從遠處把聲音遞過來

你要解凍它，然后

在沸水里傾聽

那么遲緩的聲音

那么稚嫩的聲音

顯得無比落寞。

十三

潮水稀釋了貝殼

瞧瞧海灘上的水草

在沙礫的護衛下

像公主一樣

沐浴在

多情的寂寞中

而礁石，永遠站在遠處

這個愚魯的士兵

把頭低下

把頭低下

棗紅色的臉龐

遭到魚蝦的

奚落

聽見海鷗，聽見海鷗

它就挺直了胸膛

把目光轉向

遠處，遠處———

潮水稀釋了貝殼。

十四

漁夫提來魚簍

倒空島嶼

海水

從島嶼的外沿游走

像魚

漁網掛在鱗柱上

閃光

他走過時不停念叨

一個很咸的名字

被他念淡了

———這里就成了海子。

十七

不能忘記海洋，如同不能忘記風暴摧毀村莊

時的場景

我愛這毀滅———它來得猛烈，亦來得自然！

作者簡介：七夜木犀，原名許中華。曾用名紫衣侯、辜玉。1984年9月生于浙江臺州路橋。2004年開始接觸網絡詩歌創作，2006年畢業于浙江師范大學。至今已寫下詩歌近千首，其中以組詩居多。在校期間曾獲金華市十佳新銳寫手第一名，校首屆原創詩歌大賽第一名等獎項。目前暫居金華，寫詩自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