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先描述一下丹桂房土埂外湖頭坂的水泵房。現在是冬天,南方的冬天陰冷而潮濕。我開始寫小說,鎮文化館的吳老師說,好小說必須有一個好的故事,然后要有好的語言。我不知道怎么樣算是好故事,怎么樣算是好語言。在這個寒冷的日子里我鋪開了稿子,在破舊的床板上開始寫作。我想讓我的名字洪飛出現在雜志上,我想讓我在文化館上班的同學,那個舞跳得很好的小雪大吃一驚。我開始描述湖頭坂的水泵房了,水泵房的意境很好,讓人聯想到很多。但是我想要說的是,誰謀殺了小青?小青與水泵房有關,所以,我必須先描述一下丹桂房土埂外湖頭坂的水泵房。
每個夏天,水泵房的水會源源不斷地從水泵里冒出來,流進溝渠通向田間。我喜歡坐在溝渠上,把光腳伸進渠里,感受冰涼的井水漫過我的腳背。我和許多年輕人一樣,渴望著戀愛。我從部隊回來,住在一個人的破房子里,每天晚上都在夢想著愛情的突然來臨。我渴望和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坐在溝渠邊,同時把腳伸進清涼的水中,同時唱一首類似于最愛你的人是我之類的歌曲。水泵房里有一口水井,井很深,井很深就說明井里有許多水。水通過一臺柴油機從水泵里冒出來,白花花的,像一根血管的橫斷面突然冒出許多白血一樣,冒也冒不完。悶熱的夏天,我樂此不疲地留戀在水泵房。當然,也會有許多小孩子出現在這兒。小孩子們是光著身子來洗澡的,他們身子對準水泵,水就源源不斷地落在了他們身上,經過碰撞,碎成無數片掉落在溝渠中。孩子們大笑,像得到了什么似的。我看到他們的小雞雞因為受涼水的沖擊而變得很奇怪,像一只只小巧的蠶蛹。他們叫我洪飛木柁,他們說,洪飛木柁,你為什么不沖一沖。
我也開始沖,我對著水泵。水泵一定因為我擋住了它噴涌白血的去路而感到憤怒。它開始噴射我,水花紛紛落地,落入溝中歡叫一聲向前游去。前面,是一畝畝的田。水們一進入田中,就會被禾苗們抱住嬉戲。禾苗們像極了一個個久未遇到甘露的流氓,這樣的想象讓我的心里有了咕咕的歡叫。我面對著水泵,突然開始有些毛骨悚然。我相信水泵房里的井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可抗拒,它冒出來,不斷地冒出來,想擋也擋不住。我的身體開始冷下去,像一個行將死去的老人。我的表情開始有了變化,笑容一點點隱去。孩子們看到我的表情,突然大叫起來。他們說洪飛木柁你不要嚇人,你的臉怎么青青的,是不是準備嚇到我們,讓我們不來和你爭水泵,讓我們以后不來這兒洗澡。洪飛木柁,你辦不到。
我的腦子里什么也沒想,我像突然升到了空中一樣俯瞰著大地。我果然看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從井里冒出來,我還聽到了天空中的一聲嘆息。我知道,這種力量,只要有井的存在就不會消失。我不知道在描寫一個被謀殺的小青之前,先寫了那么多的水泵房,會不會遭到文化館吳老師的批評,他會批評我不會講故事。但是我不管了,我沉浸在一種快感中,大不了我不請吳老師看稿子,我直接寄到編輯部去。現在開始提到小青,小青是一個美人,是我認為丹桂房最美的女人。她是從西王山坑嫁過來的,嫁給了丹桂房老實巴交的安華。她的腮邊長著一粒細小的美人痣,她老是在陽光下微笑。她的絨毛在陽光下顯得溫暖而柔順,她不太說話,只是用微笑代替了說話。她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和安華一起干活。她的身子頎長而不失豐滿,她像一棵裊裊婷婷的柳樹一樣,移來移去,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她走動的時候,帶動著輕輕巧巧的微風。安華只會笑,安華的嘴巴自從討了小青做老婆以后,就不太合得攏了。小青是因為住在山里,想要嫁到外邊來。安華是因為討不上好老婆,把年紀給等大了。結果瞎貓碰到了死老鼠,他把小青討進了家門。
當然會有許多人騷擾小青,比如阿發癩子,他總是選擇安華不在的時候去敲窗。后來小青把這事告訴了安華,安華像一只著急的兔子一樣在屋檐下搓著手,他突然意識到,小青的漂亮其實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小青的漂亮,就要給他們一家帶來許多麻煩了。安華后來去找了村書記洪叔,洪叔微笑了一下,他對洪四說,你去把阿發癩子給我綁起來。洪四遲疑了一下,說我不能綁的,隨便綁人是犯法的。就是派出所去逮人,也得有個逮捕證。洪叔正在喝茶,他的院子里停著他的一輛黑色奧迪車。洪叔自己開著紡織廠,洪叔走路的時候把頭昂得比鄉長還要高。洪叔把目光抬了起來,落到自己的奧迪車上,然后,他低頭喝了一口茶。他再一次抬眼的時候,目光落在了洪四的臉上。洪叔輕聲說,洪四,奧迪車上積了灰塵,你該叫人擦一擦了,我不喜歡灰塵的,我眼睛里是容不得灰塵的。洪四答應了一聲。洪叔接著又輕聲說,你去綁吧,你去綁阿發癩子吧,在丹桂房,洪叔就是法律,你去綁人就是按照法律在辦事。洪叔說完就不再說什么了。等他泡開第二壺茶的時候,阿發癩子已經被人綁來了。阿發癩子在顫抖,他的頭皮在日光底下越來越紅了,簡直就像是一顆炭火。洪叔輕聲說,阿發,你以后還去敲小青的窗嗎,如果你還想去敲小青的窗的話,你還不如來敲我的窗。我晚上睡不好,你來敲窗的話我也是睡不好,反正睡不好,你就來敲我的吧。人家小夫妻,晚上要睡覺,白天要去田里干活的。阿發什么也沒說,他的汗順著他的癩頭開始流下了,流到了嘴邊。他什么也沒說。最后,阿發癩子被人松開了,阿發癩子再也沒敢去敲小青的窗。安華和小青跪在洪叔面前,洪叔微笑了一下,他沒有起身扶他們,他只是說,回去吧,不要跪在我面前。說完,洪叔又開始喝茶了。
村里人沒人再敢去騷擾小青了。但是村里的男人們可以開安華的玩笑,問一些昨天晚上一共幾次的問題。安華會把臉漲得通紅,安華想說一些什么話來反駁,但是他一句也沒能說得出來。村里的男人還可以拿目光剝去小青的衣裳,誰讓小青長得怎么漂亮,你既然長得那么漂亮那么女人味,那么你必須允許我拿目光剝你的衣裳。這不犯法。
現在,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忠厚的男人,因為我也曾經拿目光剝過小青的衣裳。我是在水泵房里看到小青的,門虛掩著,我推開門進去,看到了小青。她穿著白色的小衫和一條淡黃的長褲,她的發梢上有些水,衣服上也灑了不少水,那一定是水泵里的水噴灑出來不小心落到她身上的。她看到我的時候愣了一下,說洪飛你怎么來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本來就經常來的,現在她卻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最后我只好說,因為來了,所以來了。我看到她的臉是紅紅的,衣服的局部因為水濕的緣故,使她的身材露出了美妙的線條。這讓我的心里立即出現了一千只猴子,它們上躥下跳,吱吱叫著。她抬手理了理頭發,然后朝我微微笑了一下。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這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口井,體內正冒著井水,冒著一種神秘的力量。我想把這種力量掐住,我和它奮勇搏斗,我跑出了水泵房,在田坂中間奔跑著。我很奇怪我怎么可以跑那么快的速度,如果平時也能跑那么快,我一定是一個長跑冠軍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小青跑到水泵房里去干什么。除了我,平時很少有人去哪兒,除非是傍晚的時候,才會有許多小孩子光著身子對著水泵沖刷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小青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小青的死亡一定跟她的漂亮有關。好多天以后,幾輛警車開進了村里,上來許多警察。我以前的戰友大炮也在其中,他開了后門進了派出所工作。他的身子很胖,所以看上去他奮勇沖向水泵房的樣子,像是一團肉球在滾向水泵房。光著身子的孩子們躲得遠遠的,他們去水泵房的時候,發現門開著,發現井里面有一個人,這個人的黑色的長發像一叢水草一樣浮著。孩子們發出了分貝很高的尖叫,然后他們奮不顧身地跑回了村里。
現在我必須簡要介紹一下案情,我不知道小說的發展是不是應該這樣寫下去的。我只是想要把一個故事講完。我要講的是,三天后,在一家小酒館里我的戰友大炮告訴我,小青是他殺。我還要講的是,小青的老公哭得昏天暗地,小孩子們也不敢再去水泵房沖水了,水泵房一下子安靜與寂寞起來。村書記洪叔出現在村里人面前,他對安華說,安華,你不要難過,以后你就來我廠里做工吧。安華當時就撲到在洪叔的跟前,磕了一下響頭。洪叔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洪叔穿著唐裝,洪叔越來越喜歡穿唐裝了。他不再抽大中華香煙,他已經開始抽煙管了。洪叔的形象,總是讓我想起電影里的地主。洪叔就像一個新地主一樣。
這個冬天我縮手縮腳地在我的破房子里制造著文字。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農民作家,成為丹桂房走出去的作家。文化館的吳老師老是鼓勵我,他說許多知名的作家其實文化程度都不高的。他的這句話給了我信心,我想,我一定要把誰謀殺了小青這個故事講得非常清楚。現在我要提一提安華,安華在去年上街的時候,遭遇了一次車禍。安華傷得不輕也不重,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小青就在病床邊陪了一個多月。村里的茶茶老匹說,小青其實是蠻好的一個人。安華得到了車主賠給他的一些錢,之后的生活,就波瀾不驚了。現在,小青已經不在了,小青被人謀殺了,安華成了沒有老婆的人了。
一個星期后我在街上碰到了大炮,我是去文化館找吳老師請教怎么樣才能寫好小說的。大炮請我在一個小酒館里吃飯,在吃飯前,大炮還專門騰出時間來和那個看上去年紀已經不小了的老板娘調笑了一會。大炮有機會和女人調笑,讓我很羨慕。我說大炮,看上去你怎么也不像一個警察,你像一個腐敗分子。大炮大笑起來,我們一人喝了一斤斯風黃酒,然后大炮就告訴我了,他說,你知道殺害小青的兇手是誰嗎,是洪四,他已經來投案了。我嚇了一跳,那時候我剛咽下一口黃酒,那黃酒隨即吐了出來,我說怎么會是他。大炮說,太簡單了,洪四想要在水泵房里非禮小青,小青不同意,洪四就掐死了她,把她扔進了井里。我說那洪四有得吃花生米了。大炮白了我一眼說,那是當然的事情。
我回到村里的時候,村里人都開始在說洪四的許多壞話了。說得最厲害的是被洪四綁過的阿發癩子,阿發說,他居然有臉來綁我,我只是去敲敲小青的窗而已,他卻是想強奸小青,你們說說誰是流氓。村里人就笑,就說,都是流氓,一個大流氓,一個小流氓。村里人都在把小青的事作為談資,村里人一點也不感到痛惜。特別是村里的女人,她們的唾沫飛來飛去,高興地談論著這件謀殺案的每一個細節。她們為一個比她們長得漂亮的女人的突然死去而感到高興,像在慶祝一次勝利一樣。最忙的要數洪叔,盡管他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但是他一下子忙了起來,村里人很難看到他的奧迪車了。洪四是他的人,他一定是去為洪四奔忙了。他曾經說過,不會的,洪四不會殺人,洪四一定是清白的。安華的眼睛一直腫著,那是哭腫的。突然從天上掉下的一個漂亮老婆,讓他高興了沒多久。現在,他又變成一個光棍了。我在村子里走來走去,沒有人留意著我。我相信我也一個孤獨的人,我的目光有時候會奇怪地升到空中,看到村子里的許多行走著的人,像一眼眼突然冒出來的深井一樣。我發現自己也成了一眼井,從腳底板開始往上冒著泉水。泉水四溢,你用任何東西都不能將它掩埋住。
再過一個星期,洪四居然回來了。洪四回來的時候,在村莊外的土埂上站了很久。他的人已經長胖了,好象他不是被抓進去的,而是去赴一個時間很長的宴會的。那天的陽光很好,他穿著一件圓領的襯衣,他使勁地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好象要拍去晦氣一樣。陽光被他拍碎了,陽光被他拍得紛紛揚揚的。他這樣長時間地站在土埂上,是想要讓丹桂房人都看看。我洪四又回來了,我洪四沒有謀殺小青,我洪四是清白的。村莊里的人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他們不能接受一個殺人犯又突然變成無辜村民這個事實,他們在想,那么究意是誰謀殺了小青。如果這個殺人犯還隱藏在丹桂房,那無疑是一件可怕的事。洪四在土埂上站了很久,他后來在土埂上哼起了歌,他哼的歌是西北搖滾味道的,叫做我家住在黃土高坡。我們都知道,他家是住在丹桂房的,但是他卻用歌聲告訴我們,他洪四住在黃土高坡,老是有很大的風從坡上刮過。
我再一次碰到大炮的時候,是在鎮上的五仙橋上。大炮的身邊停著一輛三輪摩托,他把肥胖的身子倚在橋欄上。他在抽煙,抽一種叫做中南海的煙。大炮抽煙的姿勢很像是一個警察,他老是把眼睛瞇成一條線盯著你的臉看。我說你為什么要這樣,你根本不近視的,為什么要瞇眼。他笑了,他說你沒看到嗎,電影里的高級偵探都是瞇起眼睛來辦案的。我說你哪兒像偵探了,你最多像一個肥胖的地痞。我的話令大炮很生氣,他說是不是我進了派出所工作,而你現在還在丹桂房務農,你就對我有意見?我說沒有,最好你能進公安局工作,我就更高興。
大炮請我去紅玫瑰洗頭房洗頭。我對著鏡子看,我看到那個據說是從四川來的洗頭妹把我的頭發弄成了一個雞窩,雞窩上停留著許多白色的泡沫。我們洗了一個小時的頭,洗完頭我就覺得神清氣爽的。然后大炮又請我在一個小酒館里喝酒,喝酒的時候我對他說,大炮,以前洗頭都是我們自己洗的,現在怎么都變成別人洗了,而且要洗上一個小時。大炮笑了,說這就叫社會的進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我說再發展下去,將來會不會有人專門喂飯。他想了想說,有可能,等你老得不能動的時候。
大炮告訴我,他們懷疑的是洪叔,其實洪叔早就看上了小青。丹桂房最漂亮的女人,洪叔怎么會不動心呢。洪叔知道派出所要找他的時候,馬上讓洪四去投案了,說是先頂一頂,會救他出來。現在,洪四放出去了,案犯沒有抓到,但是,洪叔已經被排除了,因為他們了解到,那天洪叔跟鎮委書記兩個人一直在賓館里洗桑拿。洪叔讓洪四去投案,是怕派出所抓了他以后,會有一些和他有仇的人落井下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現在,洪叔救出了洪四,不過他也想找到兇手,因為他很喜歡小青,他和小青好了一段時間了。我一邊勇敢地喝著酒把自己的臉喝成豬肝的顏色,一邊聽著大炮告訴我這些事。我也在想,究竟是誰謀殺了小青,為什么要謀殺小青。
丹桂房的冬天在不緊不慢地前行,我一直窩在破房子里寫著這個小說。我當然早就知道了誰是兇手,但因為我想把它寫成小說,所以還沒能告訴你是誰謀殺了小青。寒冷的冬夜,我在鎮上請文化館的吳老師喝酒,我把小說的構思告訴了他,結果被吳老師推翻了,他建議我把題目改成《水泵房謀殺案》。他喝了很多酒,后來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了。我把他扶回家去交到那個胖胖的吳師母手中。我轉身要離開的時候,他又叫住了我,口齒不清地說,洪飛,你記住,一定要叫《水泵房謀殺案》。
我想我不能全聽敬愛的吳老師的,盡管他在他編的油印刊物《楓溪》上發表過我的打油詩。但是現在我正在寫的是小說,是希望別人能登出來的小說,是希望洪飛兩個字出現在標題下的。現在來讓我繼續說吧,說說小鳳。小鳳是村里的寡婦,是一個長得也算漂亮也算豐滿也算惹人心中起火的女人。小鳳老是去找洪四批宅基地,因為洪四是村書記洪叔的人,結果小鳳被洪四占了不少的便宜。小鳳的窗戶也是老有人敲的。敲小青的窗戶,阿發癩子要等到安華不在的時候。但是敲小鳳的窗戶,是任何時候都可以的。小鳳曾經從窗口獎勵過阿發癩子一盆洗澡水,把阿發癩子淋成了一只落湯狗。阿發癩子顯然很生氣,那是一個月色很好的夜晚,他就站在一堆銀白色的月光下,氣急敗壞地對小鳳說,敲敲窗是想提醒你一個人在家注意安全,你居然給我一盆洗澡水。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就是脫光了站在我面前,我阿發癩子也不會動心的。后來就有許多人說笑話,說你那天站在月光底下濕淋淋的是在干什么。阿發癩子就說,衣服被汗浸濕了,我在曬月光,我想曬干濕衣服。村里人就問,你為什么有那么多汗。阿發癩子想了很久才說,我在練降龍十八掌。
我要說的倒不是阿發。我要說的是小鳳有一天晚上一直睡不著,小鳳睡不著就聽外面的風聲,她聽到風聲里面夾雜著輕微的腳步聲。于是她拿了一支手電筒走到了院子里,她看到有一個人在偷她晾曬在屋檐下的花短褲。那個人正將臉貼在花短褲上,小鳳就看到了一個花的頭。小鳳驚叫了一聲,那個人就跑了。但是小鳳看清了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死了老婆沒多久的安華。第二天小鳳把兩條腿彎下來,算是跪在了洪叔的面前。她抱著洪叔的腿,哭出了抑揚頓挫的聲音。洪叔在喝茶,洪叔喜歡喝綠茶。他的手指頭彈著桌面,微閉著眼睛。突然他站了起來,他撥了一個電話,他說,你們來吧,丹桂房出了一件事。
安華被帶到派出所會就再也沒有出來。我和大炮再一次在小酒館里相遇的時候,大炮說了許多事。大炮照例和那個年紀不小的老板娘調笑了一會,說了許多葷話,意思是要把自己的一個零件放到老板娘的一個零件中去。老板娘飛著眼睛說,你那么胖的人,只怕自己的零件也找不到,還想放到別人的零件中去。大炮就有些生氣,就胖怎么啦,胖人就不長零件嗎。結果大炮沒有當場把零件放到老板娘零件中去,而是喝了許多酒。大炮的臉一點點紅起來,我的臉也一點點紅起來。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喝醉了,我看不清大炮的臉,只看到一只肉蛋放在我的面前。但是大炮的一句話讓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大炮說,安華謀殺了小青。
現在,讓我說說安華。我不知道這樣一件件地說事情,算不算就是小說的寫法。說到這兒了,我不能停下來。大炮在小酒館里告訴了我許多事,這些事像一堆麻一樣地堆在地上,我抽出一個個麻線的頭,把它們整理起來。安華曾經遭遇了車禍,車禍的后果是除了看得見的傷外,他還添了一道看不見的傷,那就是他突然發現自己不行了。許多夜晚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像一只找不到配偶的發情期的野豬。然后,有一天他發現了小青和洪叔的事。小青其實也喜歡洪叔,因為洪叔處事不驚像個男人,因為洪叔不僅有錢而且有權,因為洪叔其實是很呵護她的。安華去找洪叔,安華是在一個晚上提著一把柴刀去的。洪叔仍然坐著喝茶,安華突然把刀架在了洪叔的脖子上。安華說,你自己有老婆的,為什么還要睡人家的老婆。安華說,我今天要宰了你。洪叔突然笑了,他仍然先是端起茶杯,吹掉了浮在上面的白色泡沫,然后抿了一口,又放下了茶杯。洪叔皺起了眉頭,洪叔說安華你說錯了,你不應該說睡字的,那不叫睡你懂不懂,那叫愛。你想要愛一個女人,你就必須要拿出愛的行動。你拿什么去愛小青,你給過小青什么。
那個夜晚對于別人來說或許會變得驚心動魄,但是在洪叔那兒,好像一點事也沒發生。洪叔說,我不喜歡別人把柴刀放在我的脖子上的,因為我不是一棵柴,而是一個人。你現在把刀放下還來得及。安華果然把刀放下了,他放下刀后,把刀丟在腳邊,然后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蹲下身子嗚嗚地哭了起來。洪叔沒再說話,洪叔只是喝茶。最后洪叔告訴安華,這是命,命里讓你討了小青做老婆,命里讓你遭了車禍,你認命吧。
有一天安華偷偷跟著小青出門了。小青在水泵房里等著洪叔。但是小青還沒有等到洪叔的時候,卻等到了安華。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后安華掐住了小青的脖子。文化館吳老師說過的,寫小說的時候得注意節約語言,我現在就來節約一下語言,我不再把大炮說的話過多復述了。反正,安華進了派出所后就沒有再回來。安華的門上落了鎖,在以前,有小青和安華在這扇門里進進出出,而現在,這扇門突然落寞了,突然一言不發了,突然只會看著日落月起了。
寒冷的冬天我寫著這個小說。我夢想著會被某一個好心的編輯看中,把小說發出來后可以給我開幾文錢稿費。然后我會拿著這稿費去請大炮喝酒,因為他請了我無數次,而我一次也沒請他。我也會提著兩瓶酒去找文化館的吳老師,告訴他盡管我沒有用他提議的題目,但是還得感謝他一直鼓勵我寫小說。本來小說應該在這兒結束,但是我卻忍不住還想說幾句后來的事。我仍然留戀著那個夏天的泵房,因為我熱愛著它,并且喜歡被水花噴酒全身的快感。
那么我就再說說后來的事吧。后來洪叔看上了一個叫小藝的女人。小藝的老公在部隊當兵,小藝在鎮上的衛生院做護士。洪叔老是開著他的車送小藝上班,他是帶著小藝去城里吃飯和跳舞。小藝起先是不同意的,后來大概慢慢同意了。用洪叔自己的話來說,只要是你想要做一件事情并且努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到的。當然,去太陽上旅游這件事除外。我相信洪叔這句話其實是一句名言,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洪叔看上了誰和這個小說是無關的,我只是順帶著說說而已。
我仍然是我,一個夢想當小說家的農民,在自己破房子里的破床板上寫東西。我仍然喜歡去水泵房迎著水沖涼。因為謀殺案的緣故,那里再也沒有人去了。我有時候會坐在溝渠邊把腳伸入渠水中發呆,有時候會走進水泵房的里面,對著井里面看,看看小青會不會在那兒對我笑一下。有時候我會脫光衣服,迎著水泵噴出的水沖刷全身。水不顧一切地奔向我,它們與我黑黑的皮膚相撞,然后掉落在溝渠中,像一群小兔一樣爭先恐后地跑向遠方。夏天的井水是寒冷的,像有無數枚細針扎著我的血管,讓我感到了些微的疼痛。我在疼痛中顫栗,我感到幸福。我在想,如果我是那個小藝的老公,那個手持鋼槍保家衛國的解放軍,我一定把槍帶回來,對著洪叔,咯吧一槍斃了他。想到這兒我就感到興奮,就想唱歌,我唱出了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這是洪四經常唱的歌,沒想到竟然被我學會了。
我的目光突然升到了天空。我看到了丹桂房的炊煙,像一只只從煙囟里生長出來的水袖,不住地招搖。我看到了洪叔院里的奧迪車,看到了洪叔在屋子里喝茶,并且想念一個叫小藝的女人。看到了洪四正在調戲著小鳳,他說這次我一定把你的宅基地給批下來。看到了阿發癩子在小鳳的窗下,偷看洪四和小鳳調情。還看到了最最破舊的房子,那個生活在丹桂房的被人稱作洪飛木柁的人。他不在屋子里,他在水泵房對著水泵沖涼。我的目光變得飄忽不停,歪歪扭扭,像被什么東西突然折斷了一樣。我看到了一個個的人變成了一口口的井,井水正在汩汩地冒出來,不可阻擋。很快,井水就在地面上淌來淌去的。多么奇怪。然后,我聽到了一聲嘆息,我看到了小青就站在不遠的云層里,她的微笑中透著愁苦,她輕聲說,洪飛木柁,你告訴我,是不是漂亮也是女人的錯?
故事早就講完了,小青提的這個問題也只是故事以外的一個問題,我一點也回答不出來。我只是對著那么多的深井發呆,我還聽到了小青的一聲嘆息。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