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送人以禮物,人并不知道珍惜。這是類似《圣經》的話,事實常如此。又,“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這是魯迅《野草·復仇(二)》里的話,事實亦常如此。驚駭是不免的,過去讀《野草·復仇(二)》,后來讀到這《水晶孩童》。對于《水晶孩童》,驚駭一邊來自嫉妒,一邊來自內心的惶恐。嫉妒是因為,這樣一個毫不復雜的故事,被張惠雯冷靜地敘述出來,似乎不難,但這樣做并做得到這樣的青年作家又實在屈指可數,我不寫小說,但心領神會,因此嫉妒。內心的惶恐來自于讀后的情感和情緒,對于水晶孩童在世道中用數年走了這一遭,尤其對于他的死亡和尸體的遠行,我甚是惶恐。無知的群眾、無法自處的父母、孤立的水晶孩童,一時都是我,我在害死他者的同時為自我無聲地發出悲悼———因此,這種內心的惶恐不因為虛構而間離,它著實有著確切的現實心理基礎。
我想,還是先從小說講起。我最近一直在想,當代小說為什么無法令我們滿意,我在數量龐大的國內中短篇的閱讀中為什么多半感到沮喪。我后來認為,那是小說對于“奇跡”的背離。小說與故事的區別在哪里?我覺得是“敘述”;而故事給小說最重要的靈魂(傳統)又是什么?我覺得就是“奇跡”。如果小說家不懂得奇跡在小說中的妙用,不懂得奇跡對人類意味著什么,不懂得奇跡的失去與獲得將怎樣左右小說的致命的迷人之處,那么,他終究是一個三魂七魄不健全的寫手,是個未獲準進入小說殿堂的門外漢。而我所謂的“奇跡”,它至少包括了奇妙的幻想(想象力)、自由選擇的樂趣與精神(顯現故事和精神的多種可能性)、崇高感(包括英雄崇拜,讓小說人物和事件逼近偉大的力量),誰的小說達到了這樣的“奇跡”之境,事情就會成功———甚至都不是可讀性的問題,就是這些東西,才是人類在害死他者和自我悲悼中找到心理解救的關鍵,文學在這里既是醉人的迷藥,又是清醒劑。文學要做的無非如此。
《水晶孩童》是將這些東西倒過來做的小說。它不寫獲得,而寫破壞與失去。換言之,是寫“奇跡”降臨人世后不被信任、不被理解,于是荒涼。水晶孩童是“非人間的美麗”,但他依然通過人類的母體來到人間,人間差不多就是佛教所謂“劫”的代名詞———從這個意義上,我特別能理解為什么佛教認為能投胎做人是最佳的獲得成佛做圣的環境———因為人間最多苦難(苦難歸根結底來自人與人的無法理解),多苦難就多歷練,由此獲得的經驗和反思就是成佛做圣的必由之路。小說與宗教所取的敘述路徑略有不同,《水晶孩童》關注的是人物,是他人所代表的世俗與水晶孩童所代表的“非人間美麗”間的關系。要說,這些關系很是尋常,依次展開的并不是我們不熟悉的場景,但就是因為有了非人間的水晶孩童的象征性,一切尋常的人際態度都變得格外清晰起來,細到毛孔。“滄海月明珠有淚”,水晶孩童的水晶淚珠并不是對人間的怨恨,而是近乎渾樸的痛楚和悲憫———張惠雯在小說末尾把水晶孩童解釋成“藝術”的象征,是符合這個精神的,藝術不是怨恨,是痛楚和悲憫。它也接近宗教感了。正因為有了這些,《水晶孩童》不是個俗物。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