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電（組詩十五首）

看 見

天色已晚。我看見夜幕

靠著我，不離不棄。在離我

很遠的地方，我可以離自己很近

可以看看天空，看看那些

漸漸遠去的鳥群。看看那些

小小的黑點在增加……我看見

黑色壓倒了天空。我看不見

我眼里有些什么顏色……我知道

我的身體里，一定有什么

看不見的東西……等著我去看清

滴 落

麗水，又下雨了……

那些薔薇、梔子、玉蘭、美人蕉，還有

花花綠綠的傘，都開放在雨中……

雨水一大片一大片地舒展，風在流淌

低低地漫過淺水洼。潮濕的泥土下

螞蟻和我發出微弱的喘息

我身上，每處肌膚，每個角落

都爬滿了，柔軟的青苔……

此時此刻，我坐在這里

屋檐正滴著綠色的水

遠處的植被散發著清香……我又想

時光什么時候，會慢慢滴落

像發絲上，寄居良久的水珠……

靠 近

斑駁的墻壁，斑駁的人影

在路旁無聲地、寂靜地伸展

無數黑夜，就站在不遠處

我縮著身子，總是啞然……

醒來時，嘴角上揚———

靠近語言，靠近起伏的燈火

“來，再靠近自己一次吧”

循著某個方向，閃爍的人群，靠近了

一次，又繼續像夜一樣，走得更遠……

岸 邊

岸邊有什么呢

岸邊有蕩漾的風和蘆葦

還有一場即將消失的細雨

水面上的波紋，此時

正靜靜老去……

我想掏出隱匿在草叢中

那些午后柔軟的睡眠

一滴水珠淌過我的臉頰

我想伸手撫摸它，也想撫摸

岸邊，那些從身體里溢出的靜穆

帶著我的體溫和氣味

像一條河一樣流向另一條河

垂 落

一些細雨，一些下在

黑夜里的細雨，一些只有在燈火前

才能看清楚的細雨。他們垂落，他們

在夜色的背面……垂落

沒有聲響，沒有負擔，沒有雜念

落到水洼里變成水，落到發膚上

變成眼睛……落到另外一些細雨身上

變成珍珠，變成血液。他們沿著河流

和旋渦的舞姿，行走在茫茫水域上

閃爍，消隱，又重新垂落……

晃 動

在深夜，騰出一個人影的位置

掏空沉寂和回聲，逼視空氣和呼吸

從鼻尖到下巴，從脖頸到胸膛

再到腳趾……我用手指覆蓋顫栗

懷揣單薄的顏色和氣味。繼續坐在

傾斜的身體里。巨大的夜漸次晃動起來了

那些旋轉的夢境呵，也要跟著晃動……

懷 念

看見風的背影，一轉身

身在何方。看見了遙遠鏡子里

潮狀的呼吸。但，沒有聽見

里面排山倒海的回憶……

我只是想，在它面前

或者你的眼里，看看寂靜

怎樣像血絲一樣，遍布

十年，二十年……幾十年后的身體

離 開

整棵樹的葉子，它們不停地

用身子觸摸遠去的氣味、顏色和聲音

它們不停地在風中挨緊

又不停搖晃，不停地戰栗……

有時候，一些葉子，靠在另一些葉子身上

有時候，另一些葉子，靠在我身上

在離開之前，那些老去的葉子

抓住了那些縫隙間———

細細碎碎的風和光影……

此時，樹站在我面前，悄悄地把根脈

扎進土地和靜靜流淌的暗流……

流 淌

聽不到，黑夜里的蟻群

在細小的枝頭上流淌

窗外柔軟的夜和風

輕輕漫過疲憊的身影

我只有遠離人群，才能

溢出我多余的苦樂和憂傷

那些流淌的生命和夢想

也只不過，風一樣

淌過身體……了無痕跡

埋 葬

只用花草和樹木

埋葬土地、根脈和枝條

只用裸露的身體

埋葬雨水的顏色、氣味和脈絡

在空氣最深處，被掏空的

目光還在探望……在看不見的地方

埋葬了你的呼吸、抽搐和痛楚

回 來

你回來啦。帶著記憶

疲憊的身體和背影回來啦

你知道嗎？甌江沿岸的風

好幾次吹亂我的頭發

那些絲絲縷縷的細節

我已經無法呈現。因為你

我才想起了你。因為想起了你

我才忘記了你……

我已經不再想表達那些自由

和跌宕的抒情了。我起伏的心跳

不足以暗示某種東西的消逝

我等待你的哽咽、自我敘述

請允許我，殘忍地想象你離開時的

樣子……那一定是寂靜和無聲的

窗 口

透過窗口，透過霧靄，透過

一雙被目光濡濕的眼睛

外面的樹枝跟隨陽光探了進來

黑色、白色的風擦著地面

像一件很久遠的往事，經過手指和耳朵

呼吸聲響稀薄又拖沓。眼角那些

斑駁記憶，從墻頭蔓延至墻尾

那些貼著玻璃窗的葉子，細細碎碎的

有如昨夜輕靈的紙片。遠處

暗淡的火，懸掛在若即若離的窗格上

池 塘

某個春日傍晚，三月的南方小城

放慢了它的腳步。讓一群蝌蚪，領著我們

找到了這個離群索居的池塘

站在這茫茫水域邊上，我們的生命

適合遠眺，回憶和閑談……

池塘深處，水草黯淡。天邊有遙遠的空曠

遠遠的斜陽，暖暖地照著臉頰

我的親人和朋友們，他們的影子

閃爍在這水面上。蹲在棕櫚樹旁

我只想看看，那個扎著蝴蝶結的小女孩

奔跑在草地上，似乎在尋找草尖上的珍珠

一些晚風，不忍驚擾，便繞道而行……

午 后

南方一隅。午后慵懶的時光，穿行于

白色襯衣與失神的天空之間。倒在搖椅上

我重復著睡眠……窗外掛滿了太陽

草尖上的暮春低低地潛伏著……

風已隱退，疲憊和悶熱走近，走近

分不清身體背后，寂靜的河岸與黑夜

我曾擁有過———清晨帶露的呼吸和果汁

現在，我只想像享受林間的泉水一樣

享受睡眠流過額頭，唇齒，鎖骨，小腹

與腳趾的清涼與靜謐……午安，詩歌

迷 路

一個人的房間，四處都是墻壁

一陣風，吹走了另一陣風

下沉的眼睫和睡夢

過濾了，一段轉身的黑夜

皮膚之外，空氣之內

我在身體的過道里觀望

面對一頁奔跑的白紙

我用一支筆輕聲絕望

必須被一個前行的詞語占據

絕口不提的，只是心的輕響

我不知道眼眶的深度

我怕在呼吸面前窒息

足跡比道路走得更遠

我在我的身體里……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