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能言語,用手勢說著他冬天種下的豆如何抓住鄰家的籬笆。農歷正月二十七,我從城里搭班車回家,父親在村子外面的小路上站著,眼睛一直注視著對面山上的公路,公路上卷起塵灰的大車小車吸引著他的眼球。他盼望在城里工作的兒子坐著小車回來,車門打開時,一定還有他想親一口的孫子。
母親忙著給我做飯,父親就在樓上與我一起坐著,父親把褲腳撩了上來,露出黃褐色的松弛的皮肉。皮肉很瘦,幾近包不住骨頭,骨頭在皮肉里面的影子看得非常明顯,我不忍心再看。父親放下褲腳,又卷起袖口,棉質的布料都能讓皮膚發出一種粗糙的聲響,袖管里面的左臂展示在夕陽中,露出的是一種蒼白,青幽幽的血管,不像是流淌著血,倒像是灌著清水。父親的手曾經把我舉過他的頭頂,放下我的時候,他又舉起鋤頭,深深地挖了下去,這一挖就是一生。患上喉癌被確診的前一天,他還在為一些玉米與母親爭吵。爭吵只有母親的聲音,父親一年前就失聲了。不疼的那種,當然不是病,父親說,病是要疼的。這樣,父親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時間,以至醫生面對已經開花的癌灶說不出話的時候,父親還在計劃著買一把砍刀除去地里的荊棘。飯端到餐桌,父親與我對坐在幾盤肥瘦不一的肉片前,開始動筷。父親沒有喝酒,一輩子都在喝酒的父親,突然覺得酒是那么蒼白無味,喉部的癌細胞阻擋著他對酒的欲望。只是茶罐還不時左右著他的手,讓他把自己種植的茶葉烹調成一杯杯清芬,那一晚我記得清清楚楚,茶充當了酒的角色,我們舉杯對飲,他吃了兩小碗米飯,大米飯上添加的豬肉片,順順當當地通過父親的食道。父親看起來還有些時日,因此,雖然面對的是一位身患重病的老人,我卻沒有多少顧慮,以至于父親說想吃魚,我還打了包票,說明天進城就讓人帶回來,保證是清一色的江鯉魚。
父親目光游移不定,臉上有一種非常想睡的神色,想來他的心也在隨風飄零,沒有面對過死,當然不懂臨終狀態的人的瞳孔里游移的不安與懷舊的基因,飯后我就到村子里找小時的伙伴玩,一玩就是大半夜,回到家里父親睡了,睡在正房的堂屋。那是病重的老人才有資格享受的居所,一旦老人有個不測,也就順便能替他凈身裝棺。父親當然不想就這樣站在64歲的門檻上再也跨不過生命中不期而遇的災星,在我沒回家時,他總是想再次入院治療。而當他知道我沒有工作的老婆所經營的小賣鋪不是很好做,兒子上學又要許多錢之后,就從來沒有提及過住院治療的事,我也想當然地認為癌癥是無法救治的重癥。直到父親死后的許多年,當一位上司的父親也患這種病的時候,才知道醫生雖然沒有起死回生的醫術,藥品卻可以緩解癌癥后期的劇痛。父親是痛死的,忍慣了的父親,就是疼得牙齒打架,也沒聽見他哼過一聲。
第二天,公雞叫頭遍,母親起床,說好送我,卻聽不到父親痛苦的呼吸,打開燈一看,父親的頭甩向床邊,一只手垂了下來,臉色平靜得像安然入夢的孩子,絲毫沒有痛苦狀,母親用手摸摸父親的鼻息,不行了,父親在雞叫二遍的時候突然走了。除了母親,是我第一個接近父親的身軀,體溫尚存,卻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吸。我抱起父親,突然感覺是那樣沉重。呼喚已經無用,父親睜著眼睛,似是尋找什么,一滴渾濁的淚滾落到我的手上,那是從父親患病到死亡時最清楚的一滴淚水。母親哭泣著去喊鄰居,我則抱著父親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命里注定,與父親共進最后的晚餐。那個月是正月,本來打算早點回老家,因為一些事情一直走不開,父親不想我不在身邊的時候走,他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母親多病,家中唯一的弟弟自小患病留下許多后遺癥,他怕弟弟承擔不了他死后的種種事情,一直在等。母親說父親每天都例行公事一樣到村子外面的小路,看對面山上的公路上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他是在等我,村子里沒有電話,寫一封信到城里至少也要一個月,母親又怕父親的病耽誤我的工作,只好一直讓父親在疼痛中等我。這一等,雖然等到與父親共進晚餐的機會,卻也等到一個終生的遺憾。母親說,我到村子里串門后,父親一直不想回堂屋去睡,平時他晚飯后就去睡了,那一晚他一定還有許多話跟我說,有許多事還放心不下,只是我玩了大半夜,回到家里徑自睡下,以至最后的送別沒有把父親摟在自己的懷里。
天亮時分,村里陸陸續續來了些人,上了年紀的,年輕的,圍在火塘邊,談著我父親,那是老家正月二十八日的議題。為父親洗凈身子,穿上新衣,為父親理發,把父親抱進陳味十足的棺木,手里輕輕的,什么也沒有抓到的感覺,心里卻沉重異常,沉得直想躺在父親的身邊,再細細聆聽起死回生的脈律。只是陰陽相隔,薄木棺材里外就是兩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