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的細節

一

昨夜，寒流的前鋒，抵達了內蒙古高原。今晨，那冰冷的氣流，已沉悶而堂而皇之地在這座城市中穿越了。我想不出，如果寒流擁有顏色，將會是怎樣的顏色?如果你想用顏料畫出寒流，又該將怎樣去畫?寒流有些像風，又絕不是風。然而，它們是流動的，又似乎滯留在原地的蠻橫，已無情地觸及了我。

后半夜還在下雪，早上雪停了。臨近中午，馬路中央的雪就化了。化了的雪，我不知道它們在何時就結成了冰。墻根和樹坑中的雪，還完好無缺地保持著原貌，而路邊的雪已被踩得不成樣子了。雪很綿軟，不像三九天腳踩上去會留下一個雪白的鞋印。現在腳一踩雪就變形了，變臟了，它們已喪失了造就鞋印的能力。因為，這是早春的寒流和雪。

窗欞發出的顫抖聲很空蒙，宛若從天邊傳來。每回我聽到一陣很響的窗欞聲，就會覺得我的臥室正向遠方推移，腳下的土地縮成一團，密集的樓房都仿佛變作了莊稼在其間起伏不定。灰色的大山飄進云霧中，亙古的寂寞與堅忍是每一塊山巖，是每一條裂痕，是每一個我的模糊的想法。一條河流，從逶迤的山巒深處顯現了出來，如同一條細線，漸漸地加寬再加寬，便扭動了。太陽慘淡無比，我可以不必瞇上眼睛，去看那十字架般的金色光環離開熾白的中心迸射，那迸射出于什么原因與眼睛達成了共識?它們不再互相躲避，也不再令眼睛出現黑暈。我看著看著，太陽驟然消失了，緊接著，天氣發瘋似的冷了下去。

很想太陽，許多天它沒有出來了。于是，我也想到了西伯利亞的黑色森林，內蒙古高原的黃色泥土。想這些，我只能是籠統地去想，自己沒有去過的地方想不籠統也不可能。那是寒流的誕生之地，它會把那里的什么帶給我呢——是冰川的呼吸?是伏爾加河的歌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靈魂?我有些說不出來，眼下的我為什么有些動情地聯想到這些，好像我沒有理由在一場寒流的襲擊中去做這樣的聯想——我司空見慣了的寒流，漠然置之了的寒流啊!是它們，貫穿了我全部的青春與愛情。

我想到了柏拉圖的那個幻想：一個從小在黑暗環境中長大的人，突然有一天，被人帶到了高空去看太陽，他的整個心靈都被震動了，并以為這一定是神……這幻想此刻很像是我的，不管我們之間隔有多少時空與語言不通的障礙。可是我知道，幻想與幻想是通著的，像鳥兒一樣直飛它的巢穴。

二

離這座城市百里之外的壩上，寒冬要固守到四月。壩上的牛羊是要熬過四月的，它們熬得瘦極了，因為草遲遲長不出來。牛羊們一大早走出家門，它們用嘴巴把厚厚的積雪拱開一小片又一小片。但大地上完全是光禿禿的，或許，會有一根去年的草，那巨大的嘴巴便會急于伸過去，把那一根草給吃了。雪地每天都被牛羊的饑餓拱開著，拱開著希望，但拱開的更多的卻是失望。原來我真的不知道，在壩上有著何等難以接近的春天。一次，我的朋友老北告訴我，“壩上的春天跟冬天差不多，照樣來寒流下大雪，照樣是零下二十多度……”于是，我想像著冬天和大雪應該是一對呀，它們在最寒冷的一夜是該結婚的，那樣或許會好一些，一定會好一些……

從我居住的這座城市，乘坐長途汽車上壩，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這個冬天雪多，老北說，“錯過雪再上去吧。”沒想到，我錯過了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竟然是錯過了一次又一次上壩的機會。這座城市里路旁的樹，已經泛青了，地表有了酥軟的跡象。那條由山里流來的河，夜里發出冰層解凍的“咔咔”聲，那聲響很影響我的睡眠。那天上午，我去找老北，一個人走在寒冷的街上，壩上的召喚逐漸無聲無息了。然而，一種可怕又凄美的感覺，依舊與大雪糾纏著。我心里緊了一下，我想如果我是一頭每天去拱雪的瘦牛，該如何是好?不知不覺，我已走到老北單位的那座辦公樓前了，我抬頭望他的窗戶，上面有黑色的反光，還有一塊云朵從中掠過。掠過!幾秒鐘內我的腦子里全部都是掠過!我停下了腳步，是的。我突然打消了進去找老北的念頭。我怎么了?我想起那天我將老D的死訊告訴他時，老北一句話都沒有說。后來，我跑下樓梯，狠狠地跑著。他的一聲嘆息，把我送入風中。我沿著河沿，踩著積雪回家，真不知那是怎樣的一種空空的感受。當你把一個朋友的死訊，告訴你的另一個朋友的時候，這個朋友卻一言不發。那種從我心里生出的料峭是憤怒的，是敗壞的，是流著眼淚的……老北現在在做什么?我邊走邊想，我沒有回頭。我聽著，雪在我的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音。老D和老北的影子，在我的心里依然都還是活生生的。

去年，在銀杏樹的樹葉還未變黃的一個秋日，我與老D和老北在北京。老D是研究員，臉上總是帶著一點笑意，或許還有一點不屑。一個高度近視眼鏡，幾乎遮住了他所有的目光。老D說他年底到香港開會，然后到山西辦事，回來路過我們這兒下車找我們。我們為了老D的這句話，一起干了白酒。我是不喝酒的呀!老D喜歡文學，他曾對我說，他無聊的時候一定是在看我寫的酸文。我抬手給了老D一拳。那一刻，我從側面看見了他的目光，帶著憂郁和茫然。可我沒有在意別的——別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們與老D在北京分手，也就是兩個月的時間。老D一到香港，就不行了，肝癌。我想，他肯定一直都在瞞著所有的人，就那么瞞著，我真后悔跟他干的那杯白酒，那絕對是不可以的。老D走了，沒有驚動秋天，也沒有驚動冬天。并且，他是工作到生命最后的。工作是什么?工作是自己挽救絕望的最好方式嗎?

一個生命的死亡，究竟是怎樣的死亡?他讀了那么多的書，他的許多想法都沒來得及付諸實施，甚至他還沒有得到一個愛的答復。今天，北京那家我們吃過飯的餐館，早已拆遷了，但那棵銀杏樹還在。我認識那棵銀杏樹，樹上長著很密很碎的樹葉，樹葉的背面閃著白亮的光澤。從今天起，我開始認為北京所有銀杏樹葉上的白光，都永遠的不可以消退了……生活就是這樣，記憶猶新的、或者破碎的、或者不可打撈的人與事情，都存在過，又都過去了。就是現在，我與老北活著，老D卻死了。正視它吧，我又想。

三

壩上的雪下了半米多厚，下來的人都說。大雪又一次鼓動著我想上壩了。去不去?我給老北打電話。他說去!那幾天，仿佛我真的要上壩了。我從箱子里翻出長羽絨服、厚毛圍巾，老北說再去買一雙厚皮靴。我還興奮地說，豁出去凍病了回來。出發的前夜，老北打過電話來說，“雪下來了!”

壩上的雪，開始融化的時候，你根本察覺不到，接著也許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那厚厚的雪便像雪崩似的從那面大斜坡上順勢而下。于是，我上壩的幻想，又一次徹底地破滅了。

三月來了，寒流又一次襲擊了這片大地。春天什么時候才會來呢?這是一個冬天與春天劃分不開的三月，是一個我經常失眠的三月，是一個不可以原諒的三月——因為，我就要調走了。

……在這座平原的城市，來寒流是不明顯的。不管怎樣，只要天氣預報播了寒流來了，我便什么也干不下去。忽然，我發現有的天氣，是專門為思念而設置的。在這樣的天氣里，我躺在長沙發上，想著老北和老D。老北的那句話又在我的房間響起來：“記住，最后還有像我這樣的朋友!”我和老北分別的時候，是在火車站的站臺上——我的手都快凍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