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班,沒上樓。鄰居大娘急三火四地告訴我,一個外國人急三火四地找我。“那人黑糊糊的,像印度人。眼睛這么大。”大娘兩手比了兩個圈,舉到眼睛上。“眼睫毛這么長。”大娘兩個手指一比劃,足有一寸!不用問,是滿莫石。
我急三火四趕到外賓樓誼園,上樓,敲門。門立刻開了,門縫里擠出一個大漢。是滿莫石,一腦門汗。他沒像往常請我進門,而是又立刻把門在身后關上。然后就用兩個大拇指,你頂我,我頂你地比劃,他好像不敢出聲。我點頭,表示明白了。我知道滿莫石的兩個女人,近來總蹭蹭得蹭出什么火呀,冒什么星的。我比劃問,是你的兩個女人開戰了?滿莫石點頭,又搖頭,又加了一個手指,攪攪和和。天呀,又多一個女人?
一
滿莫石是“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學生,在美國堪薩斯大學讀博士。現在,來南開經濟系作論文,他還選了我的語言課。
滿莫石號稱他有三個女人。先說他的第二個女人,那是他非常漂亮的妻子———滿茉莉。茉莉花透著淡淡的馨香,滿茉莉不像茉莉花,更像紅玫瑰,火熱。滿莫石開玩笑說,是去美國烤箱烤紅的。在巴基斯坦,滿茉莉是幼兒園老師,現來華陪讀。不會漢語,也不會英語,只會想家。
但她會用漢語對我說,男人忙,她寂寞。她想她的孩子園。
滿莫石母親來了,滿莫石的第一個女人來了。老人安詳也有長輩的矜持。兒子想叫高堂老母也來跟他享享福,也叫寂寞的媳婦不寂寞。
滿莫石請我教他妻子漢語。我發現他們的飯常常只是煮土豆。滿莫石告訴我,他媽媽光宿費,一天6美元,還是照顧他。而他是公派交換生,獎學金當時只有500元人民幣,這里又無工可打。我堅決謝絕收他的課時費,但不斷給他帶去羊肉小樹(茴香)包子,滿莫石起的名。
滿莫石媽腿有病,疼得不能上樓。我幫他們去了衛生院。一個叫王桂英的老醫生,親自來給他的母親扎了一個月的針灸,還不斷給他提溜個西瓜。老人不能打彎的腿不但不疼了,而且竟能上樓啦。滿莫石捧著100美元給王大夫,王大夫也堅決謝絕接受。
滿莫石的長睫毛眨呀,眨呀……他全身撲地去叩問。我奇怪。原來,滿莫石是穆斯林(伊斯蘭教徒通稱)。巴基斯坦是世界極少以伊斯蘭命名的國家。滿莫石告訴我,他們國97%的人是穆斯林。他們全家都信奉伊斯蘭教。尊信真主,也叫真主安拉。撲身拜謁是叩問真主。
我問滿,真主回答你什么?
滿莫石說:“是穆罕默德。是他向我傳達真主的旨意,他還監督教徒的行為。”
這樣,從那時,我明白了滿莫石總說的“麥加人穆罕默德”,原來他是真主的使者。七世紀初,他在希拉山洞的冥想中,創立伊斯蘭教。隨即,此教以蓬勃的活力蔓延于阿拉伯半島,遍及半個世界。巴基斯坦、印度也相繼由佛教國變為“清真之國”。
滿莫石說,穆罕默德告訴他,真主把心地善良的中國人恩賜給他做朋友。中國人真好!他第一次遇到。
我說:“是,因為滿莫石也是非常好的人。”
(滿莫石是我見到的少有的品德非常高尚的學生。你和他在一起,他總在照顧你)我還告訴他,中國有許多心地善良的人。他同意。經濟系安排給他,幫助他寫論文的研究生,小黃也是一個非常熱誠的人。
小黃就是滿莫石說的第三個女人。小黃清純、朝氣,天津沒家,她經常幫馬茉莉買菜,做飯。三個女人在一起快快樂樂。滿莫石常常牛氣十足地夸耀他的三個女人。他還會說漢語俗語:“三個女人一臺戲。”可后來,問起他的三個女人,他牛氣不起來了。滿莫石的長睫毛眨呀,眨呀,沮喪地說:
“三個女人的那臺戲要演砸。”
他還把五指捏攏起來放在身后來回擺動:
“屁股后起火了。”
而那“火”和他的第三個女人小黃有關系。
二
我遇到小黃的機會不多。我去誼園是應滿莫石邀請,給他妻子上課的。
教滿茉莉學漢語不容易。我進門,她要戴上頭巾,和我擁抱三次。和我寒暄至少10分鐘。坐下,又立刻給我倒咖啡,并且一定叫我嘗她做的奶拌飯。齋月時她不吃,也給我做。我不好意思,滿莫石說,這是巴基斯坦的風俗禮節。巴基斯坦人是我見到的外國人中最熱情,也是最講求禮節的人。常去,我不叫他們麻煩,特別是茉莉要戴上頭巾,正三伏天。我說:
“太熱,別戴了。我不是外人。”
滿茉莉的脖頸上都是痱子。我給她帶去了痱子粉。但滿莫石的媽媽在時,我不阻攔她戴頭巾。我們的小黃似乎不注意這些。
滿莫石說,那天,小黃來送資料了。在巴基斯坦,男人見女人是不應主動握女人手的。同性相見,都要熱情擁抱,握手。滿茉莉出面迎接。兩個女孩相見,蹦呀,跳呀地摟在一塊兒。小黃一邊擁抱人家,一邊拍人家的背。壞了!這在巴基斯坦,是警察拘捕犯人的動作。巴基斯坦人特別忌諱。婆婆生氣啦。
兩個女孩卻沒覺得。熟啦,見面又說又笑,滿茉莉忙著戴頭巾,小黃仍是好意,叫她別戴了,滿茉莉聽了。更壞了!滿茉莉的婆婆在屋。長輩在,來客人,哪能不戴頭巾呢?婆婆批評媳婦:
“人家外國人不懂,你也不懂嗎?”
這都是滿莫石告訴我的。還有一段呢。那件事我倒知道。
滿茉莉過生日,我想送一條刺繡手帕吧。小黃說,她送條手帕。我想,那我送什么呢?老媽生前喜歡茉莉花,現在我仍總養幾盆放在陽臺。滿茉莉過生日那天,我給她端去了一盆。哈!沒想到,她因為喜歡茉莉花,而起中國名叫滿茉莉。而且更棒的是,巴基斯坦的國花就是茉莉花。可小黃慘了,巴基斯坦人認為手帕是用來擦眼淚的,贈送手帕會帶來悲傷的事,特別是家有老人。天啊,我倒吸口涼氣。多虧我這當老師的沒送手帕。
我的學生和學生的媳婦能理解中國人不知道。婆婆可要怪罪兒媳婦了:
“過個生日,還叫人家中國人知道嗎?”
這不,為生日的事,兩個女人就要蹭蹭出火花了。沒想到小黃又點了一次火。送資料吧,又拍人家后背,又叫人家摘頭巾的。
結果,身兼二職(兒子和丈夫)的滿莫石勸誰,誰都對他橫眉冷對,成了夾在風箱里的耗子———兩邊受氣。
三
給“夾得”滿臉倦容的滿莫石站在門外。他這么,那么地連說帶比劃。我明白了,叫我去平息戰火,唉,真犯愁。可學生求你啦。
進屋,三個女人,變成了倆。小黃早嚇跑了。兩張繃繃著的臉一塊向我擠著笑。但兒媳婦還不忘給我泡咖啡。跟她去盥洗室,瞥見婆婆的披紗還泡在浴池里。呀!是夠嚴重的!巴基斯坦有俗話,要看婆媳關系好不好,就看婆婆的披紗洗了沒有洗。
滿茉莉告訴過我,婆婆的披紗9米。哈,三丈啊!她每天都要給婆婆涮一遍。那是大夏天。
那天,滿莫石把我塞進屋,自己就逃之夭夭了。我也不知說什么好。反正開始,向人家道歉唄,我們不懂巴基斯坦的風俗習慣。兒媳婦給婆婆一通嘟嚕(說巴基斯坦國的烏爾都語)。真沒白教滿茉莉,她竟能聽懂我的漢語了。婆婆聽完,起身,沖過來擁抱我,還表示也擁抱小黃,又端出那盆茉莉花。
哈,有門兒。見到那花,我來了詞。真的,想起我的老媽媽,我有說不完的話。媽媽故去后,我很長時間,下班仍買香蕉(媽媽愛吃香蕉),可到了家,才想起媽媽已經不在了。心里真的是那么空落落的。我出門時,再也沒有人在我背后囑咐著我喊:
“看車———想著喝水———別總弄你那紙片子———”。
世界上,只有生命是無價的,只有親情是無價的……
那天,我沒再坐多久就出來了,因為后來婆媳倆都高興了,還要一塊給我忙活吃的。他們拮據,而且是手抓酸奶拌土豆泥!我逃跑了。
四
上課,走廊里滿莫石追上我,喜眉笑眼地小聲問我:
“她們沒事了。‘三個女人一臺戲’又都是歡快的戲啦!老師那天用了什么《古蘭經》?那么神奇!”
滿莫石的兩個大拇指,先是你推我,我推你地折騰了一陣,然后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他不愿叫別人知道他女人的事)。要上課,我學著他們學生腔調說了句客氣話,又打了句哈哈:
“哪里,哪里。我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壞啦!后來我才知道為這“和尚”,滿莫石一節課都沒上好。一下課,他撲到講桌前,擔心地問:
“老師,家里不幸福嗎?”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怎么問這個?”
“老師做和尚?不要家了?去念經?”
我哈哈笑了。你說,漢語真的奇妙。一句俗語包含多少文化內涵?哲學、佛學、心理學……我又講起了我鐘情的漢語言學。
滿莫石說:“老師,我不想學經濟了,我選漢學吧。漢語言文化太豐富了。”
我非常自豪。和滿博士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課題,但總要分別啊。
滿莫石一家要走了。臨走,學生問了我一個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問題,那是因為課上學過一個“什么什么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的歇后語。(哦,為了尊敬滿莫石,我不說那個名稱。不過人家滿莫石倒不在乎。他說那是語言文化。)
“老師,我怎么才能永遠不當‘里外不夠人’的……哦,就說‘什么什么人’呢?這可是學問呀。”
我和滿莫石都笑了。你說,人家清官都管不了家務事,叫我這當老師的管!我開玩笑:
“干嗎不當?人家多么真實。人家敢于大膽地追求愛情。誰要能背上個俊俏的媳婦,那多帥!”
“老師,我說的是不當‘照鏡子’的‘什么什么人’。我明白中國的這個歇后語。”
那天,這段充滿文化色彩又避開忌諱的話,著實叫滿莫石風光了一陣。班上的學友們喊起來:
“向滿大爺學習!向滿大爺致敬!滿大爺永垂不朽!”(報刊新聞上的句子)
沒辦法,班上都喊滿莫石為“滿大爺”。真的,滿莫石真像課文里的滿大爺一樣熱心,他幾乎幫助過每個同學。還有學生說:
“老師,我已經決定延長一年了,我一定學會說‘滿大爺’那樣的漢語。牛!”
漢語豐富、神妙。我真高興,說這,說那,可滿莫石仍不忘他的問題。沒辦法,想來,想去。我說,講一次特殊的語法吧:
“滿莫石,你在夾板中。對媳婦,你都要使用贊美色彩的形容詞,而且說明那是婆婆說的;對你老媽,都要使用關切的動詞,而且強調是你媳婦說的。‘和睦’是你的言語目的、言語效果。”
我不知道我瞎說的對不對。他一家子艱艱難難的,我只是真心地希望他全家和睦、幸福。滿莫石說:
“中國‘和為貴’的哲學思想真神妙!”
滿莫石一家回美國了。后來,來信了。他告訴我,他又多了一個職稱,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現在他三個職稱都是稱職的。一家4口人都在高高興興地忙。他還托人給我和王大夫,每人捎來一塊很大的巴基斯坦提花桌布。那花的圖案是巴基斯坦的國花———茉莉花。
十幾年過去了,現在我寫這篇文章,仍清清楚楚記得,他帶著妻子向我告別時的情景。滿茉莉掉著眼淚說:
“不知能不能再見到老師?”
她又擁抱了我三次,完了又加了三次,說那是她婆婆叫她帶給我的。
學生要走了,我心里一揪一揪的。一和學生分別,我就說不出話來。我不記得我說什么,只清楚地記得滿莫石的長睫毛又眨呀,眨呀……他又全身撲地去拜謁真主,然后拿出一張紙,用阿拉伯文在那上面使勁地寫呀,寫。然后捧給我說:
“我求的護身符,保佑老師一生平安!保佑老師一家平安!”
現在這張小紙已經褪色發黃了。到如今,我一輪兒一輪兒增大面積地搬過幾次家了。許多書和書信都無可奈何地割愛了,但這小紙仍在(我拿給了我的責編看)。我看不懂那上面曲里拐彎的文字。但我知道那里寫滿了一個巴基斯坦學生的真誠。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