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的女人
認識嶺的時候,她在一家報社新聞部任職。因工作關系常通電話,但相互沒見過面,雖然兩個單位距離很近,出來進去難免面對面,可惜只識聲音不認人。直到有一年的夏天一起要去外地開會,相約在報社門口會合,我倆才算接上頭對上號。那天為避免認錯人,我說你若看見一個身穿大紅T恤頭帶大檐棒球帽的,那就是我。她說你若看見一個肩背大旅行包眼戴大近視鏡的,那就是我。倆人在報社門口顯得挺各色,一眼就把對方認出了。
嶺背的旅行包看來不輕,身子微微前傾著走過來。瓜子臉,小鼻子小眼小嘴,搭配一副大眼鏡,微微一笑,秀氣中透出一種大氣。
問她包里裝了什么東西顯得沉甸甸的,回答說除了幾本書外都是跑步用的行頭。
“跑步?”我好奇。
“我身體不好,需要跑步。”
我上下看看她,胳膊腿兒的挺健壯,不像身體不好的樣子,“你哪兒不好?”
她沒說她哪不好,只說每天晨跑5000米,出一身透汗,沖一個熱澡,煩惱皆無,身體倍兒棒,吃嘛兒嘛兒香,勸我也跑。我說我身體太瘦,屬于那種能站著就不跑著、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的養膘的主兒,可不能自己累著自己。她笑了:“出差這幾天你跟我跑步吧!”
第二天早晨五點半,門鈴響了,是嶺。運動衣,跑步鞋,全副武裝,專業水準。
嶺步幅均勻,臂擺有力,眼視前方,目不旁騖。跟著她跑了沒一會兒,我就跟不上了。越來越慢,大步變小步,最后干脆小碎步走著,嶺只好跟著我的步幅,最終把跑步淪落為散步。我說跑一會兒不難,難的是一直跑著,跑5000米;一天跑步不難,難的是天天跑步,風雨無阻。她說她必須要跑,一定要跑,不跑不行。我知道她有著她的不幸:懷孕。妊高癥。沒完沒了打點滴,全身腫大,面目全非。引產。900克的兒子離她而去。休養,降血壓。月子里,兩個星期時婆婆走了,三個星期時母親走了。她們是她至親的人,在意外面前承受著“無功而返”的巨大打擊,失去了撫慰、照顧她的能力。沒有雞湯,只有淚水。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嶺說:你知道我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兒科大夫啊!你知道他是多么喜歡孩子!
這樣的創痛,足以糾纏女人的一生。
嶺從那時起開始了十年如一日漫長的晨跑。奔跑中,她是不是把淚水化為了大汗淋漓,是不是把遺憾變成了大口喘息,我不得而知。嶺說跑步治好了她妊高癥的后遺癥。
一天,嶺要去南方出差。“去南方干嗎?”回答說考察辦報的經驗。“還背著那個大旅行包,帶著跑步的行頭?”“當然。一天不跑就難受就沒法干活。”她受聘擔任了一家報紙的副總編輯,大刀闊斧地進行了改版,果然令人耳目一新。沒有孩子的嶺把這份報紙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有天晚上我住的小區突然熱鬧起來,原來是嶺的報社在搞“百部老電影”進社區的放映。這是她打造報紙文化品牌的妙棋之一。那天放的是1980年拍的喜劇片《甜蜜的事業》,看著有了五個女兒卻還一門心思要生兒子的唐二嬸,看著有志男青年田五寶同志甜蜜地追著有志女青年招娣同志,我想起了每天清晨大汗淋漓、大口喘息跑步的嶺。我一直沒忍心開口問過她,孩子沒了,愛還在否?
嶺開了博客,我時常去看,有一天讀到了一段文字:
“我十分的喜歡孩子,20年前我大學畢業時,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兒科。上帝沒有賜給我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卻把大量生病的孩子給了我。這也許正是上帝之所以是上帝的偉大之處,他知道我喜歡孩子,他擔心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孩子,會奪取我對其他孩子的愛。于是上帝取走了我的小愛,讓我有大愛、博愛。看著那些生病的孩子,我的心像他們的父母一樣難受。有的家長說,張醫生,你對我們的孩子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我知道說這話的家長有恭維我、感激我的成分。但我將把他們的話作為我畢生追求的目標。任何站到我面前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我愛我妻,我愛不屬于我的每一個孩子。”
是嶺的丈夫。
我眼里有了淚。給嶺留言:什么時候一起去跑5000米!
愛打電話的女人
其實,我不大喜歡愛打電話的人,尤其是一天忙個不停老打電話的女人,特別是再帶點頤指氣使神氣的女強人或者女忙人。但欣例外。
欣是女強人中的女忙人,大學教授。
第一次見欣,是在海南三亞的一次會上。我倆被安排在一個房間。報到那天我先到,正在衛生間洗漱,突然一聲門響,飄進滑潤的女高音,夾雜著腳步的咚咚咚和手拉箱的咕嚕嚕,像是來了千軍萬馬。我急忙擦臉迎出去,只見床上攤著一件羽絨大衣,地上躺著一個碩大的皮箱,卻不見人。我笑笑,斷定此人同我一樣來自北方:上飛機時零下十幾度,下飛機時零上三十幾度。衣服好脫鞋難換,八成是買涼鞋去了。
正猜著,門開了,進來高高胖胖的欣,黑褲黑衣黑卷發,襯托出潔凈白晰的臉。我趕忙與她打招呼,卻發現人家正對著手機講話,“媽,你一定把藥喝了。我今晚就不過去了……加班呢,給學生補補課,過幾天該期末考試了。”善意的謊言!是個惦記母親的人。我對她有了幾分好感。
欣放了手機,歉意地:“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出差。父親去世后,她對我格外擔心。”我說我也是,父親去世后,我也從來不讓媽知道我出差。我把“也”字說得挺重。欣說咱倆都沒爸了。我剛要說我們的天都塌了,她的手機卻又響了。
信號可能不太好,欣把聲音提高8度:“你明天一定要來啊,先從北京飛廣州,再飛三亞。從北京到三亞的航班很少打折,而北京到廣州可以打六折呢……對,對,這樣省錢,航班又多。記住,就這樣定了。”放了電話,欣說是A 君。為了躲開同樣來參加會議并在明天要做學術發言的B君,這家伙明天才肯來。
A君是我們這個系統年輕有為的知名學者,與同樣年輕有為的知名學者B君學術觀點大相徑庭,逢會必爭,相處得不怎么愉快,你來我走,你走我來。可奇怪的是,A、B二君都視欣為死黨級的好友。欣說這次會她非要讓二君握手言和不可。她拿起手機,給B:“明天你發了言后不能飛走,晚上咱出去吃……呵呵,你就摳門吧,好,我請你!……行,海鮮大餐……說定了,老九不能走,誰走誰小狗!”
放了電話,欣長出一口氣,開始收拾床上的和地上的。說剛才去商務中心買涼鞋,太貴,沒舍得買。我笑了:我也是!我還真不知道從廣州繞道飛三亞這樣省錢呢,我可是冤大頭全票從北京直接飛過來的。欣說,唉,公家的錢咱能省就省吧,我也是總出門才琢磨出門道的。
手機又響了,是她的學生,正在上海實習。
欣讓對方放電話,她再撥過去。學生好像失戀了,欣在勸,聲音越來越大,有點恨鐵不成鋼:“你愛的不愛你,你再愛有什么用?干嗎屁顛兒屁顛兒在人家后邊打轉呀。從今兒起好好吃飯,就算你不吃不喝苗條了有什么用?你怎么這么沒志氣!……胖?胖怎么了,你看看我,不比你胖十倍,不照樣生生地把你師傅從德國給吸回來了?……對,對呀,咱吃,咱吃,咱吃吃吃,氣死那個不愛你的人。”
放了電話,她又長出一口氣,說這孩子家境不好可學習好著呢,只可惜她愛的男孩子不愛她。欣資助了學校里十名特困生,這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手機再次響起,是她的丈夫。
欣甜膩膩地:“到了……有同屋……安全,放心吧。對了,記著給我的手機卡充值……那可不,當然是我打過去,學生又沒什么錢。”
丈夫與欣結婚后,遠赴德國打天下,小有成就,風風光光要接妻女去享清福。欣說在那兒生活不慣,沒對口專業可作,沒電話可打,快成沒用的人了,不去。丈夫說,什么沒對口專業,你不就是舍不得你的學生嘛。都是電話惹的禍。最后,他只好帶著一身“好武藝”回國了。
這個晚上不知欣打出和接進多少電話。翌日晨,她問我是否沒睡好,我說我只要睡著天打五雷轟都驚不醒。
會議進行到第三天,恰逢圣誕節。因為參會的有許多外國朋友,主辦方舉辦了盛大的自助晚宴。我和欣都屬于饞貓一族,唯一不同的是:她吃下去的,全吸收了,一點沒浪費;我吃下去的,全浪費了,一點沒吸收。“饞貓鼻子尖,好吃的往上添”,我倆決定今晚要嘗遍這兩百多個盤子里的美食,就算死,也要做個撐死鬼!
剛走到第一個盤子面前,欣的手機響了。是她上高二的女兒。
不知女兒說了什么,欣的臉色驟然緊張:“出走?怎么會?與他爸爸媽媽聯系上沒有?……他怎么可能跑到海南?這么遠。讓他奶奶別急!班主任怎么說?好,你把電話給她……于老師你好,我在海南呢……多讓人著急呀!要不給媒體聯系一下?對,我有朋友,好的,好的,我馬上打電話。”
欣的女兒是班長,熱心腸的欣也就成了這個班所有學生的媽媽。欣沒心思貪吃了。不停地打電話,找電視臺、電臺、報社的朋友們。對每個接電話的人重復著同樣的話:“父母離婚,又各自再婚。孩子跟奶奶過。為了給家里省一點車票錢,這孩子每天跑步上下學,撿同學扔掉的水瓶子賣錢……兩天沒露面了,哪兒都沒有。請幫忙找找孩子,救救孩子。”
這時,圣誕老人走過來,見我倆瞪著美味佳肴神色凝重,又見我穿著大紅上衣,便把頭上神秘喜慶的圣誕帽摘下來給我戴上,舉起酒杯說:“不管今晚你倆遇到什么不如愿的事,只要干上一杯,事事定會如愿!”
真的么?
欣趕緊催我端起酒杯:“干!為孩子!”
我們連干了三大杯。
會議結束了,孩子沒消息。
……
回到單位,收到會務組寄來的合照。我突然發現了A、B二君的身影,他倆的旁邊,是欣。
這家伙真行!我喜歡上了她。
心里正念叨著,她的短信就來了:“知你最煩接打電話,就給你發條短信吧。那個孩子在火車道上被發現了,他曾經在他的作文里說臥軌是結束生命的最佳方式。所有的老師都為之惋惜。我的心很痛。”
我愣住了,回信:“上帝都會為這孩子落淚。有沒有天堂到人間的回程票?不要繞道的,不要打折的,要直達的!”
我的手機響了。
是可愛的欣。
“人生恩愛原無價”!感謝電話,是您,教憂者先憂,親者更親。
責任編輯 白連春